窗棂上惨白的月光,有些晃眼。
夜深了,又到了小黄最忙碌的时间,狂吠不止。有人在屋后敲墙,紧一阵,慢一阵。
春晖用被子蒙着头,一动也不动,白香衣知道,他根本没有睡着。
外面忽然响起小黄的一声哀鸣,接着吠得更凶,而且夹杂着发威的呜呜声,好像在和什么人对峙。
白香衣悄悄下床,摸黑从缝纫机上找到剪刀,握在手里,轻轻地拨开门闩,猛然打开门。
一个黑影慌慌张张地跑开。月光下,小黄一瘸一拐地向白香衣跑来。
白香衣走到院子中央,亮开嗓子说:“有种就站出来说话!”
喊了几声,呼出了一口恶气,白香衣抬头看了一下天。天上挂着一轮皓月,只差一点就满了,快满了也似一张哀怨的脸。白香衣刚想回屋,却突然发现一条黑影走进了院子。真是虚张声势吓鬼反招恶鬼,白香衣一时没了主意,紧握着剪子招呼小黄,靠它壮胆子。小黄摇着尾巴跑过来,又越过她向来人跑去,摇尾巴,撒欢儿。白香衣认出来了,来的人是春生,她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冷声质问:“刚才是你?”
“不是。刚才有人来胡闹了是不是?别让俺查出是谁,弄死他!”春生发狠。
其实不用春生回答,白香衣已经明白,刚才小黄叫得那么凶,绝对不是春生。她冷淡地说:“不用费心,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回吧,叫人看见说闲话。”说完,白香衣回头就走。
白香衣听见春生跟在后面,发急说:“你不能进屋,春晖在呢。”
春生紧走几步,从后面抱住白香衣,狂热地说:“那咱们去教室,俺有话跟你说。”
“你要死啊,让人看见怎么说?”白香衣无力地挣扎,内心深处,她一直想念着这个宽阔而温暖的怀抱。
“俺不管,看见就看见。”春生几乎把白香衣抱起来了,拥着他走进了教室。
春生说话时热气喷到白香衣的脖子上,热乎乎,麻酥酥的,白香衣一阵意乱情迷。白香衣自欺欺人地说:“放手吧,你说过的,我以后只是你的干娘。哪有干儿子这么对待干娘的?”
春生不放手,嘻嘻笑着说:“俺不要你当干娘了,俺要娶你。”
白香衣冷笑:“你娘能答应?别说这没有着落的话。”
“这回俺铁了心了,她答应俺娶,不答应俺也娶。”
“你想清楚了,我可是窑子里出来的,你不在乎?”
“不在乎,反正俺也没看见。”
“我结过两次婚,你也不在乎?”
“那是以前的事,跟俺没关系。”
“春生,你这份情我领了,从一开始就没有好果子等着咱。我是破鞋,是抹布,一根草都不如,就连三他表舅那样的男人都嫌弃我,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俺不许你糟践自己,也不许别人糟践你。你是草,俺也稀罕你,你是泥巴,俺也稀罕你。咱明天就去公社登记,不,俺等不及了,咱们现在就走,天一亮,咱们就能登上记,然后咱们买喜糖,买十斤,十斤不够,就买二十斤,让全村家家都吃咱们的喜糖,让他们都知道,你是俺孔春生的媳妇。”春生动情地说,激动得浑身发颤。
“春生……春生。”白香衣梦呓似的喊,喊了几个春生,两行热泪便夺眶而出。这些话她等得太辛苦,太辛酸,太憋屈。
白香衣在春生的臂弯里,拧过身子,揽住春生粗壮的腰身哭得气结喉噎,又哭得慷慨淋漓。
春生茫然失措,拙嘴笨舌,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说:“别哭,别哭……”
抬起头,白香衣满面的泪花里隐现着笑容,抽噎着快活地说:“野汉子,我高兴,我是高兴。”她真的很高兴,她的野汉子终于回来了,不是玉翠的儿子春生,也不是她白香衣的干儿子春生,而是最初的那个野汉子。
春生憨憨地笑了,但是笑容一闪而过,郁郁寡欢地说:“以后你不要那样子和别的男人说话,也不要对男人那样子笑,那样子斜眼看。俺看见了心里不舒服。”
白香衣有些不好意思,轻声笑了说:“那些男人是狗屎,是驴粪蛋蛋,是些没有脊梁的软蛋,再也不值得我那样子,以后我只对我的野汉子那样子说话,那样子笑,那样子斜眼看。”
“俺也没有脊梁呢,你不嫌吗?”春生很在意白香衣说过的话,还在耿耿于怀。
白香衣把手伸进春生的棉袄,抚摸着他热乎乎光溜溜的脊梁骨说:“先是我说错了,野汉子有脊梁,而且结实得像石头,直立得像大树。”
春生被白香衣抚摸得呼吸急促起来,双臂用力上托,把白香衣提起来,一低头,在白香衣的脸上乱啃,嘴里一边含糊地说:“俺想你,白天干不下活,晚上睡不下觉。俺以后要天天搂着你,哪都不去,就搂着你睡觉。”
突然,教室的门啪的一声响,惊得白香衣和春生倏忽分开。两扇门中间裂开了一道缝,雪白的月光倾泻进来。透过门缝望出去,一个高而单薄的人站在月光里,他的脸背对月光,但是眼睛却亮得像两颗寒星。
白香衣失声叫道:“春晖!!!”
“不要脸!”春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扭身跑开,不久传来了咣当关门声音。
“春晖骂我不要脸,他竟骂我不要脸!”白香衣喃喃地说。这些日子,白香衣的耳朵里充满了这样的话,她都装聋作哑,毫不在意,唯独春晖说的这三个字像三把锋利的冰刀子,夹着寒风呼啸着扎进她的心窝子,又冷又疼。
春生也被春晖的激烈的反映搞懵了。
白香衣和春生走到这一步,曾面对很多的障碍,却从来没想到春晖是障碍。他们谁也没有和春晖提过这事,但都想当然地认为,即使所有的人都反对他们在一起,春晖也是唯一一个不反对的。可是就在其它障碍在他们面前变得无足轻重的时候,春晖却突然横空出世,用单薄的身躯在他们之间架起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春晖并不大吵大闹,除了说了一个“不要脸”之后,他羞于再提这件事。白香衣上课的时候,春晖就安安静静的躲在屋里,站一会儿,坐一会儿,躺一会儿。在其它时间里,春晖安静地跟在白香衣身边,寸步不离。然而这种安静,让白香衣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强大到可怕。每次白香衣试图跟春晖解释这件事,春晖立刻厌恶地捂起耳朵。
春生竭力讨好春晖,给他逮几只麻雀,或是给他削一个木陀螺,甚至有一次送给他一只毛皮火红光滑的小貔子。春晖带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阴郁,当着春生的面扔的扔,放生的放生,却不跟他说一个字。
偶尔,春生和白香衣会交换一个眼色,传递些无可奈何。
春晖依旧尿炕,尿得变本加厉,尿得理所应当。白香衣陪着小心,不敢抱怨什么了。尿臊味弥漫在屋子里,使这个冬天显得更加阴冷而漫长。
夜里清静了许多,不是白香衣的叫骂起了作用,而是春生夜夜提着茶碗粗细的枣木杠子,在学校四周巡逻,他扬言谁要再打歪主意,他就用枣木杠子说话。春生不再钻墙洞,玉翠锁上大门,他就当着玉翠的面翻墙头。玉翠追着赶着骂,春生充耳不闻,实在急了就说:“是你上赶着给俺认的干娘,做干儿子的咋能由着人家欺负干娘屁也不敢放一个?”玉翠被噎得直翻白眼,少不得在心里抱怨算命先生,明明是个灾星却说成福星。
玉翠悄悄盯梢了几个晚上,从未见白香衣出来和春生私会,春生也绝不靠近白香衣的屋子,只是在学校附近转来转去,就感念春生是个心肠好的倔驴子,枉费心机却没人领情,也就听之任之了。
李小忙来学校看白香衣,拿出手绢,里面放着几个螳螂籽。她压低了声音说:“听人说,这螳螂籽专治尿床,吃了这几个,俺再找去。”
不想让春晖听见,春晖却听见了,羞愤交加,掀开被子喊:“用不着你装好人,闲操心,俺就乐意尿,就乐意没出息,你管不着!”
李小忙一番好意,被春晖顶撞了个大红脸。
白香衣喝道:“春晖,没大没小的,尿床还尿出脸来了!”
李小忙说:“他还小,娘,你别说他。”
春晖梗着脖子说:“谁说俺小,俺啥事不明白。你们才整天弄写没出息的丑事呢!”
白香衣气急,赶过去拍了春晖两巴掌。
春晖这话是说给白香衣听的,李小忙自然不明白,以为是针对自己,羞了个无地自容,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说:“春晖,你放心,俺不是那不要脸的人,也没啥没出息的丑事。以后俺不再拖累你妈了就是,你也用不着这么寒碜人!”话一说完,抬脚就走。
白香衣追出来,拉着李小忙的手说:“别和你兄弟一般见识,他是和我赌气呢,不是说你。”
李小忙站住了,喟叹说:“娘,俺就是不争气,老拖累人。”
“这阵子你和小三到底怎样了?那药你该抓了吃,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白香衣忙把话岔开。
“俺不想治了,治好了又咋?治不好又咋?反正是一个没意思。”
“这是咋说话?先把病治好了要紧。要是没钱,我这就给你拿钱。年纪轻轻,千万别说灰心的话。”
白香衣劝了劝,就要回屋给李小忙拿钱。这时学校外传来汽车的轰鸣声,眨眼功夫,两盏雪白的灯直照进院子,定在白香衣和李小忙身上。
灯光耀得她们睁不开眼睛,她们用手罩在眼睛上,觑着眼看过去。有几条黑影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声音叫道:“就是那个女的,那个高个细挑的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