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洞每到夜深人静就热闹起来,嫂子爬了小叔子爬。春生处心积虑打这个洞,图自己出入方便,却始料不及,让桂兰捡了便宜,还不领情。春生心里气,却对她无可奈何。
玉翠手里攥着钥匙,满以为把家守了个滴水不漏,却怎么也想不到,眼皮子底下叔嫂两人捣鬼儿,偷汉子的偷汉子,闯寡妇门的闯寡妇门。一天夜里,她恍惚听到秫秸垛那里有动静,有些警醒。第二天,她把孔怀玉家的大肥猫借了来,放在院子里。还别说,半天的功夫,大肥猫就叼了两只肥老鼠,跑过来邀功。鼠害一除,夜里就清静了,反正从那以后,她再没听到过动静。
当玉翠渐渐从春生和白香衣这件闹心事里走出来,恢复了以往的顺当,外面却闹腾起来。大字报劈天盖地,贴了一茬又一茬。小屁孩们喊口号喊得嘎崩脆,喊了一天又一天。玉翠不管啥运动不运动,她一个贫农老婆子,实在没啥可怕的,依旧该笑的时候大声笑,该骂的时候大声骂。桂兰每次挨骂后,仍不敢正面反击,只是在心里发狠,总有一天,要推翻家里的反动权威,彻底和她决裂。
“造反有理”四个字让桂兰振奋不已,她挽胳膊捋袖子,义无反顾地投身到史无前例的造反事业当中。小三不甘落后,摇旗呐喊,和桂兰并肩战斗,他们俩的关系又多了一层战友情谊。
大字报贴满大街小巷,也贴到了孔怀玉的后背上,从后脖领一直垂到脚后跟。他头戴着一顶高高的纸帽子,拖着长长的大字报,游街示众。回到家里,他不敢坐,不敢躺,如同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着高帽子和大字报,因为小三有言在先,三天之内,不许高帽子和大字报有丝毫损坏。他的小儿子孔树平血气方刚,贸然出手,打烂了高帽子,扯碎了大字报。吓得孔怀玉脸色青白,忙叫老婆打糨子,忙活了半天,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高帽子和大字报修复如初。
身为村革委会主任,小三看到往日里的书记、大队长、生产队长们一下子都成了孙子,见了自己毕恭毕敬,点头哈腰,感到既过瘾又受用。他让孔怀玉保护好高帽子大字报,纯粹是因为好玩随口说的,并没有当真。
孔树林家的老五巴巴地跑来,煞有介事地向他报告,说孔树平破坏伟大的文化大革命,摔高帽子,撕大字报。
小三威风凛凛大吼一声:“反了他的!革命就要彻底,要把发动权威的狗崽子一块打倒!”
消息不胫而走,孔怀玉惶惶不可终日,最后他甩出了舍帅保卒的杀手锏,召集一家老小十几口,动员他们站出来打倒自己。建议一提出来,就遭到全家众口一词的反对,小儿子叫得最响,说要和纯种小三斗个鱼死网破。
孔怀玉苦口婆心,解释说这样做不是对抗小三,而是对抗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小三代表的是最高指示,而不是孔宝橱家的三小厮。
孔怀玉家的瘪嘴说:“他再能耐,也不能半路里换了亲爹。孔宝橱的儿子都能夺权,咱家的儿子就能把权夺回来。”
见没法跟他们解释清楚,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遭受荼毒,孔怀玉膝盖一软,就给全家人跪下了。
不久之后,街上出现了一支参差不齐的游行队伍,孔怀玉的儿子、儿媳、闺女、孙子一大溜,打着小旗,振臂高呼:“打倒孔怀玉!”
小三和桂兰闻讯跑出来看,也不禁有些傻眼。桂兰对小三说:“姜还是老的辣!”
狂热使小三和桂兰精神亢奋,精神亢奋使他们更加狂热。他们互相支持,互相勉励,并肩战斗,出入成双。紧张的革命之余,在革委会办公室里,他们忘不了见缝插针,讨伐一下彼此的身体,使他们从行动上到精神上都保持着高度一致。
如今桂兰晚上可以名正言顺地走大门了,因为她公务繁忙,常常忙到三更半夜才回来;有时候半夜革委会有紧急行动,她又得半夜出去。有了如此光明正大的理由,桂兰不屑于那个狗洞了,每次回来晚了,她可以亮开嗓子叫门,要出去,就理直气壮地找玉翠开门。
玉翠虽然霸道,却也懂得形势,没法跟形势较劲。桂兰晚上进进出出,闹得她不胜其烦,终于有一天,她丢给了桂兰一枚钥匙,并嘱咐说:“不准给老二用!”
这天晚上,春生和桂兰在胡同口相遇了。他们谁也没搭理谁,桂兰径直走到大门前开锁,开了一半,停住了。春生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显然想从大门进去。
桂兰冷声说:“你不能从这儿进,钻你的狗洞去!”
春生反唇相讥:“你又不是没钻过。还闹革命呢,革小三的命还差不多!”
桂兰不生气,慢条斯理笑嘻嘻地说:“说啥也没用!你要从敢大门进,俺就喊!”桂兰打开锁,慢悠悠地开门,慢悠悠地瞥了春生一眼,慢悠悠地进门,慢悠悠地关门。
春生眼睁睁看着大门开了又关,紧握拳头,却没地方打。
曹子安也在学校里发动了一次夺权运动,把自己葬送回了曹家庄。当曹子安虎视眈眈地让白香衣交权的时候,白香衣没有惊慌,只感到好笑,不知道他要学校里这连摆设都谈不上的权有啥用。白香衣把学校那枚几乎没用过的公章交给了他,就把权交接完毕了。曹子安捧着那枚在白香衣眼里百无一用的公章,兴奋得半宿睡不着觉。
有权撑着,曹子安的腰直了,说话的气也壮了。再见到白香衣,先指手画脚,接着动手动脚。得意忘形,没想到春生早在屋里看了半天,头顶三丈火苗,窜出来,没头没脸地给了他一顿老拳,如果不是白香衣拉着,春生非把他的脑袋当成蒜,捣成蒜泥。
春生一不做,二不休,找到小三,要求把曹子安彻底清理出孔家屋子。
小三听了春生的话,想也没想就应允了。他和春生坐在一块,觉得很不自在。一些事情可以心照不宣,但是存在着,谁也不能真拿它不当事儿。
曹子安正在课堂上摇头晃脑大讲革命形势,小三率领五六个半大小厮,杀气腾腾地冲进教室,要把曹子安押送到曹家庄,交给曹家庄革委会严加看管。
曹子安向白香衣求救,白香衣帮他向小三求情。
小三说:“不成,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丁就是丁,卯就是卯,决定了的事不能变。俺说你们几个傻站着干啥?还不把曹子安拖出去。”
白香衣知道拦不住,也就不再说什么。
下午白香衣在教室里给学生们听写生字,二妮抱着一个孩子,拖着一个孩子,哭咧咧地进了学校。学生们立即被二妮吸引,眼睛齐刷刷望向窗外。白香衣忙安排学生们自习,走出教室,把二妮让进屋里。二妮哭,她的两个孩子嚎,吵得白香衣晕头转向。二妮一把鼻涕一把泪,翻来覆去就几句话,曹子安不能教书,他们的日子没法过了。白香衣觉得可怜,也陪她掉了几滴泪,最后答应她再去跟小三说说,看看能不能让曹子安回来。二妮这才破涕为笑。
打发走了二妮,白香衣生火做饭。春晖已经升入中学,去王家镇上学了,一星期回来两次,带干粮和咸菜。一个人的饭好做,热一个馒头,就一碟咸萝卜条,就能打发了。可是白香衣却炒了一大碗豆角,烙了几张葱油饼,吃饭的时候只吃了半张油饼,夹了几筷子菜。剩下的菜和饼,用棉布包起来,保着温。
和衣睡了一小觉,朦胧中听见小黄在院子里发出亲昵地哼哼声,白香衣醒了,她知道,春生来了。
春生摸黑进了屋,关好了门,白香衣点亮了洋油灯,打开棉布,端出豆角和油饼。春生伸手去抓油饼,被白香衣打开了。
白香衣嗔道:“先洗手去!”
春生洗完了手,白香衣把油饼递到了他手里。春生大口嚼着,脸上的肌肉棱子一滚一滚的,白香衣就喜欢看他吃饭香甜的样子。
每当这个时候,白香衣都希望这就是一生一世。她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因此春生在院墙上打了洞,第一次跑来的时候,白香衣有点儿恍若隔世的感觉,她没有冷心拒绝春生,搂着春生结实的身体,她才能找到一些真实。她心里很清楚,她和春生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在嫁给玉翠给她安排的那个男人之前,她要好好补偿春生,也要好好补偿自己。春生也明白那个日子正在一天天逼近,但是白香衣不提,他也不提。
春生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白香衣手里。
白香衣打开吃了一惊,原来是学校的公章。“咋会在你手里?”白香衣疑惑地问。
“你的东西,谁也别想抢走。”春生简短地说。
“赶走曹老师,是不是你和小三搞的鬼?”白香衣忽然明白。
“那是他罪有应得!”
“胡闹。不让他教书,他靠啥吃饭?”白香衣埋怨道。
“凡是打你主意的人,俺都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俺说到做到。”春生目不转睛的看着白香衣,脸上紧绷的肌肉使他显得刚毅而决断。
白香衣心底里升起一股慌张,她忽然替那个将和她结婚的男人担心。她有些心烦意乱,梦呓似的说:“春生,别为我做傻事。”
“俺不做傻事,俺只做应该做的事。”
白香衣的瞳孔里映出春生的脸上那种很纯粹的笑容,像烟花一样一闪,便淹没进无尽的黑暗里。洋油灯油尽灯枯了。
黑暗里,一只大手握住白香衣的手,轻轻地摩挲着。那只手干爽、粗糙、有力,仿佛是一把钥匙,总能把白香衣心里的一扇试图紧闭的门打开。白香衣还在回味油灯熄灭前春生的笑容,那么纯正温和,有一点狡诈,更衬托出一种真。白香衣为这样的笑痴迷。
一场秋雨连着一场秋雨,天气越来越凉,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肃杀。
一辆卡车在深秋驶进了村子,一群臂戴红袖章的革命小将押下了一个中年男子。白香衣对运动不感兴趣,但汽车喇叭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趴在门缝上望出去。那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头发凌乱,胡子邋遢,精神颓唐萎靡,白香衣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似曾相识,她苦思冥想,终于认出了那是高原,尽管十多年前那生涩的硬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年龄相辅相成的沧桑成熟,白香衣仍然从他的眉眼之间、口鼻之间找到了当年高原的影子。
白香衣浑身一震,心中翻江倒海,她差点儿就冲出去,不顾一切地和他相认。可是白香衣的手碰到房门的时候,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缩回了手。十年的光阴足以拉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高原不再是那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在他身上更多的是陌生,当年的誓言早已成了昨日黄花,随时光飘零腐烂了。
鬼使神差,白香衣走向衣柜,从最底层找出了那件宝石蓝的旗袍。旗袍料子的质感仍然柔软如白香衣的心,光滑细腻,可是颜色已经谈了,就像某些人渐渐模糊的脸。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夜,白香衣穿着旗袍一次次娉婷走过高原的面前,他们的距离就在那天晚上走到最近,也是在那天晚上走向最远。
慌乱之后她强迫自己要平静,那是一个与她不相干的男人,现在她拥有的春生,也只是暂时的相干,再过几天,她就会嫁给小三的表舅,那才是最终应该和她相干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