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橱家遇到了大麻烦,孔树林家要求他们退还宅子钱,原因是宝橱曾信誓旦旦地说那座宅子再住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而现在只有三年多就倒塌了。宝橱说一手交钱一手交宅子,买卖成了,就不能反悔。
这场纠纷相持了很久。孔树林和他的女人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耐性,两个人轮番上阵,堵在宝橱家的大门口百般辱骂,足足把宝橱家的祖宗八代光顾了千百遍,仍然乐此不疲,仿佛非要把他们从坟墓里吵醒才肯罢休。按理说都是老孔家的子孙,寻根问源,他们的祖先是共同的,孔树林有骂自己祖先的嫌疑,但是孔树林没想那么多,什么解恨就骂什么。宝橱和他的女人开始的时候还陪着他们过过招,同样拿孔树林家的祖宗八代回敬过去。对骂高潮迭起,眼看非要大打出手才能见真章了,宝橱回头瞅瞅立在自己身后的三个儿子,再看看孔树林身后五大三粗的五个儿子一字儿排开,那夺人的气势,好像只凭眼睛里的怒火就能把他们一家人烧成灰。宝橱儿到用时方恨少,审时度势,做了缩头乌龟。
宝橱一家人的退缩,让孔树林一家人的气焰更加嚣张,一有空儿,孔家屋子的上空就会飘荡起骂声。胡桂花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哭哭啼啼,劝自己的男人把钱退还他们,以换取安宁。宝橱一想到那四十元钱掖在自己荷包里三四年了,忽然再去充实人家的荷包,心如刀绞。胡桂花一个劲地嘟噜,这样的日子没法过,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早知道这样,卖宅子的钱就全给白香衣。白香衣压根就没安好心,肯定看到宅子没有多少年的撑头了,才会那么大方地拱手送给他们,现在倒好,他们一家人被闹得鸡犬不宁,人家却安安稳稳地过着好日子,没事人一样。
置身在这场旷日持久的纠纷之外,白香衣暗自庆幸当初没有收胡桂花送来的钱,躲过了一场是非。可是令她想不到的是,有一天是非还是自己找上门来了。
那一天白香衣正在上下午的最后一堂课,她看见孔树林家的立在教室门口,以为她来找孩子,就含笑迎了上去。
“婶子,来找孙子啊?”她问。
孔树林家的凶巴巴的,张口就要白香衣退宅子钱,听得白香衣蹙紧了眉头,轻声细语地解释:“婶子,你应该知道的,我调到城里去的时候,就把宅子送给宝橱家了。他们卖宅子是他们的事,我一分钱也没有要,所以这件事和我没有一点儿的关系。不过婶子要是有难处,只要说一声,我倒可以帮衬你们。”
白香衣的最后一句话是出于好意才说的,没想到留下了话把,等着被人抓。
孔树林家的回去了,白香衣认为这件事过去了,就回教室继续上课。没过多久,孔树林家的却和胡桂花联袂而来,气势汹汹。天下大势分久必合,现在孔树林家的和胡桂花倒有点儿同仇敌忾的意味。
胡桂花先声夺人,在教室外面破口大骂,说什么好心帮人家卖宅子,费了心不说,还要替人家背黑锅。不明就里的白香衣给骂糊涂了,来到外面和她理论。她把刚才的话重申了一遍,又说:“事情很明白,我也不想多说,别伤了咱们娘们妯娌的和气。如果你们真的遇到了难处,我白香衣二话不说,一定会尽力帮衬你们。”
白香衣的大度,把胡桂花推到了绝境,她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么说,意思是这村里就你一个好人了,俺们都是些不讲理的恶人。你凭什么好心?可见你心里有鬼,才会假仁假义,冒充好人!”
白香衣耐心地说:“他婶子,既然咱们都进了孔家的门,就是一家人,谁家遇到难处,伸手帮一下天经地义。”
胡桂花抢白说:“俺可不是他婶子,担当不起!俺也就凑合着给姓孔的小厮们当当婶子,可不敢给姓高的姓矮的当!”
白香衣听出胡桂花话里套话,直逼她的软肋,不由得言语失了分寸:“你不乐意当,那我也不会高攀。咱们就事论事,有理说理,村里的老少爷们都看着,俺家的死鬼宝柜在坟里也听着,老宅子的事情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用不着多说,大家心里都亮堂着。”
“是俺们不敢高攀,当年高原走的时候,当着大伙的面说你是他的媳妇,这是很多人听见的。你早不是老孔家的人了。现在人家蹬了你,你又回来吃回头草,俺们没难为你,你就该知足了,偏还要坑人害人!”胡桂兰咄咄逼人。
白香衣一时气结。高原当初撂下这么一句话,就一去不回头,他的初衷是保护白香衣,到头来却是害了她。
孔树林家的关心的是宅子的事,见她们把话题扯远了,插话说:“白老师,你说你心里没鬼,就给俺一个理由,那就是你为啥要帮衬俺们家?好像咱们两家没啥来往,平白无故的好心,俺才不信呢!”
这话倒把白香衣问住了,她没想到好心也需要理由。这时候学校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有滋有味地听三个女人唱大戏。胡桂花见白香衣迟迟不开口,有些喜形于色,得意地说:“没话说了吧?说说看呀,让老少爷们听听你是真好心,还是假好心?”
白香衣就是再有涵养,也被她们的胡搅蛮缠搞得失去了耐心。“没有理由,这个你们能相信吗?如果你们觉得我说帮衬你们的话别有用心,那我就收回我的话,算我没说。”
“嘿嘿,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还愣是充当好人呢!”胡桂花冷笑。
“白香衣,抓紧还俺宅子钱,要不俺跟你没完!”孔树林家的张牙舞爪,看样子只要白香衣说一个不字,就要上前撕扯白香衣。
“你们有完没完?”人群里传来一声怒吼,春生扒拉开挡在前面的人,走了出来。“人家白老师说得很明白了,你们还这样胡搅蛮缠,就不知道害臊吗?”
胡桂花撒泼说:“你算哪门子好汉?也不看看这里说话的人是谁,轮得着你说话吗?”
春生大义凛然:“俺管你是谁?俺就管不讲理的!”
胡桂花就阴阴地笑:“大侄子,你还是操操自己的心吧,早给俺娶个侄媳妇。”
春生怒目而视,“你……”
“你什么你?你还想打你婶子不成?”胡桂花倚老卖老。
春生早就怒火中烧,经她这一激,怒吼一声:“今天就要打你了。”一步步逼了过去。
胡桂花心里害怕,却硬是梗着脖子迎上去,嘴里不干不净地骂:“有种,就打老娘!啥玩意啊,破光棍子,是哪个的裤腰带没扎紧,跑出你来了!”
眼看春生和胡桂花就凑到一块了,斜刺里窜出一个人撞到春生身上,却是宝橱家小三。他嘴里骂:“奶奶的,破光棍欺负到俺家头上了。”
春生嘴皮子上的工夫有限,便用拳头说话。打胡桂花他是真顾忌,打小三却是真不客气,一拳捣在了小三的鼻梁上,小三的鼻筒里立时钻出了两条红色的蚯蚓,弯弯曲曲往下爬。人们一声惊呼,哗啦啦散开,生怕战火波及到自己身上。见了血,两个人都红了眼,拳来脚往,打在了一处,明显的小三单薄些,吃了亏。宝橱家老二,看见兄弟吃了亏,冲上去助拳,三个人打着打着就进了白香衣的菜园子,滚到了一处。可惜了那些长势喜人的白菜,被践踏得一塌糊涂。
三个女人忘了斗嘴,都被这场撕打吸引了注意力。白香衣紧跟在战团外围,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可是没有人听她的。
玉翠听到信有些晚了,她带着春宝和春来赶到学校的时候,正好看见宝橱家的两个儿子打春生一个,就厉声吆喝一声:“还有没有天理王法,孩儿们摸家伙,打这起下三滥的!”她这一吆喝不要紧,不但她的两个儿子加入了战团,一些和她家血缘近的晚辈们,也纷纷摩拳擦掌,冲上去助拳。一些和宝橱家近的,也跃跃欲试,但是白香衣作为孔宝柜的遗孀,他们和她的亲缘关系也远不到哪里去,顾忌白香衣的情面,拿不定主意动不动手。
胡桂花眼看自己的儿子们被一群人围着打,吃了大亏,冲着犹豫不决的人们嘶叫:“咱们家的人还没有死绝吧,由着人家欺负!”
她这一喊,提醒了那些观望中的人们,现在针对的是春生家的人,并不是白香衣,哄叫着加入了战团,扭转了一边倒的局面,打了个旗鼓相当。玉翠在人群中看到了胡桂花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不由地生气,悄悄绕到胡桂花的身后,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没头没脸的就给了她几巴掌,嘴里骂:“打你个黑心烂肠子的畜类!”
胡桂花杀猪似的嚎叫,跳跶着反击,因为个子瘦小,给玉翠造不成多大的伤害,却又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玉翠的巴掌。本来袖手旁观的女人们从她们的身上受到了启发,也都挽袖子撸胳膊,上阵助战。
白香衣万万没有想到,当年一个皆大欢喜的举动,会造成这么个不可收拾的局面。任她喊破了嗓子,声音却沉入纷乱嘈杂中,没一点效果。茫然中她抬头瞥见,一轮血一样的夕阳正在西沉。
平空里,忽然一声霹雳般的响声,震得人们的耳膜嗡嗡作响,大伙不约而同住了手。
孔怀玉放下枪管里冒着青烟的土枪,咒骂道:“奶奶的,吃饱了撑的,谁敢再动,我就给他一家伙,让他知道锅是不是铁打的!”
刚才孔怀玉就来过,处理这种事情他有经验,一看混乱的局面,就知道凭嗓子喊不起作用,就回家拖来了土枪,对着天空放了一枪。
孔怀玉的出现,让斗志昂扬的人们噤若寒蝉,都哑巴了,他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威严地说:“都他娘的给我滚回去,谁敢磨蹭,我让他吃枪药!”
人们开始陆续离开学校。胡桂花被玉翠薅下了几缕头发,头皮火辣辣的疼,她委屈地走到孔怀玉面前,哭啼啼地讨要公道:“书记,您可得替俺做主,平白受人家的欺负!”
“活该!搅屎棍子!”孔怀玉骂道:“你也给我滚!你和树林家整得那点子破事,我明白得很,只是懒得理你们,不想你们蹬鼻子上脸,越闹越不像话!”
胡桂花碰了一鼻子灰,眼神哀怨得像挨了一闷棍的狗,垂头丧气地溜走了。
白香衣对孔怀玉说:“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书记,快请屋里坐。”
孔怀玉微笑着说:“不了,剩下这烂摊子,你还得收拾。白老师,尽管放心,我会稳妥处理这档子事的。”
孔怀玉走后,白香衣左右看看,玉翠母子几个的脸上都挂了彩。她离春生近些,看见春生满脸血污,掏出手帕,爱惜地给他擦,春生忙躲开了。白香衣没想别的,她对春生的爱惜是出于长辈关心晚辈的自然流露,春生的拒绝,让她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玉翠的脸上被胡桂花挠了几道血口子,却赶着问白香衣:“白老师,他们没伤着你哪儿吧?”
白香衣心里感动,眼里含了泪,由衷地说:“嫂子,我没事,都是我拖累了你们。”
“净说废话!”玉翠走到春生跟前,点着头笑着说:“老二,有种!这才像俺跟你爹的种!”
春生没被娘训斥,反而得到了褒奖,憨憨地笑了笑。
送走了玉翠一家,白香衣回到屋里,发现春晖瑟缩在炕的一个角落里,张大着惊恐的眼睛,腮上挂的泪珠儿在暮光中闪闪发亮。白香衣忽然气馁,春晖也有十四五岁了,还是懦弱得像个小姑娘,都说养儿防老,儿子倒是养了,却恐怕指望不上他能为妈撑起一片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