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儿近来心情不大好,他认为这姓徐的是个丧门星,谁遇见他谁倒霉。他想躲开徐金戈,谁知徐金戈却像块猪皮鳔一样黏上了他,甩都甩不掉。
其实徐金戈对文三儿还是很客气的,他包了文三儿的车,出手也还大方,每天一块钱,条件是随叫随到。这比文三儿在大街上等散座儿不知强多少倍,这种好事要是搁在以前,文三儿早乐得蹦了起来。可这回文三儿的心情却很悲愤,他认为姓徐的小子是他前世的冤家,是专门找他麻烦来的,这是坟头上插路标——把人往死路上引。他徐金戈干的是刀尖上舔血的营生,连他妈的日本宪兵都敢杀,要是有一天看他文三儿不顺眼,杀他还不像捻个臭虫?从表面上看,徐金戈似乎脾气不错,对文三儿说话总是客客气气,可他越客气,文三儿心里就越发毛。
文三儿私下里承认,自己的确是个贱骨头,属叫驴的——轰着不走赶着走。伺候孙二爷时,孙二爷拿文三儿当条狗,呼来喝去,一不高兴就踹上一脚,文三儿却觉得很正常。无论什么事,一旦习惯了就成了常态。老韩头活着的时候总是这样打比方:别觉着穷日子难过,习惯就好了,这好比一个孩子刚生下来,您拿针扎他屁股一下试试,头一天准哭得死去活来,不是疼吗?没关系,您接着来,每天一下,连扎三个月,这孩子就习惯啦,他以为过日子就是这样,每天屁股上都要疼一下。要是您哪天忘了扎,这孩子闹不好又得哭起来,他觉得不对劲,还纳闷呢,心说过日子不是这样儿啊,屁股怎么不疼啦?老韩头说得没错,眼下文三儿就有点儿屁股不疼的感觉,他也觉得不对劲,徐金戈对他越客气,文三儿就越害怕,总有点儿大祸临头的恐惧。
文三儿闹不明白,这姓徐的近来竟然和陆中庸交上朋友,两人好得穿一条裤子,彼此称兄道弟,不分你我,幸亏两人都没老婆,不然真可能换老婆了。姓徐的出手阔绰,兜里似乎有花不完的钱。才不到两个礼拜的工夫,文三儿已经把北平有名的饭庄转了一圈儿,同和居、玉华台、鸿宾楼、马凯……这些饭庄的门口儿有几道台阶,有几棵树,文三儿都印在脑子里了,反正人家吃饭时文三儿总是蹲在门口儿。每次都是姓徐的搀着喝得烂醉的陆中庸从里面出来,吩咐文三儿将陆总编送回家去,他自己则另叫车走。
对陆中庸的家文三儿简直太熟悉了,陆中庸光棍一根儿,以前不是不想讨老婆,可他高不成低不就,脑子里总有个大家闺秀做样板儿,幻想着美人儿待月西厢,他变成张生爬墙头去幽会,可惜他运气不太好,一直没遇到过这种好事儿,因此婚事就耽搁下来了。陆中庸发迹前住在菜市口北半截胡同的一间小房子里,屋里又黑又潮,床上的被子从来不叠,脏得像油抹布,屋子里总有股腌酸菜的味道。唯一能表现陆中庸文人身份的,是一个小书架,上面散乱地堆着一些破烂的线装书和旧报刊。那时陆中庸的日子比文三儿也强不了多少,每次的车钱总是欠着,往往拖着拖着就赖掉了。文三儿吃过几次亏以后,对陆中庸也很警惕,陆中庸再坐他车时,文三儿坚决先讨车钱,不然绝不拉。
陆中庸发迹后住进了宽大的四合院,却从不邀请朋友上门做客,因此去过的人不多。那天文三儿把烂醉如泥的陆中庸背进卧室,恶狠狠地扔在床上,心说这会儿文爷要是给你几个嘴巴你也不知道。
文三儿环视陆中庸的客厅,只见清一色的红木家具,二十四史书柜旁是博物架,上面摆了不少生满绿锈的青铜器和古瓷器,花梨木条案上还像模像样地摆了个刀架,上面架着一把日本武士刀。文三儿“呸”地吐了口唾沫,心里骂道,这孙子如今可真是鞋帮子改帽檐儿——一步登天了。
今天又是徐金戈请客,地点是西珠市口的丰泽园饭庄。文三儿将徐金戈送进饭庄,就想找个背风的地方眯一觉,凭经验估计,这顿饭局没俩钟头拿不下来,等这帮孙子吃饱喝足,你就进去背人吧,陆中庸不被放倒不算完。
文三儿发现对面墙根儿下蹲着几位老伙计,除了大裤衩子那来顺,还有东四“泰来”车行的尤二柱和小六子,住菜市口米市胡同的“李大砍”。看来这几位是在等散座儿,正晒着太阳聊得正欢,文三儿连忙凑了过去。
李大砍在和那来顺抬杠,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起因是那来顺在“广和剧院”蹭了一场戏,剧目是京剧名角儿谭子同挑大梁的《东皇庄》,那来顺“一担挑儿”的二大爷在广和戏院看大门儿,有了这点儿小职权,那来顺就经常溜进去蹭戏看。问题是那来顺每次蹭戏都是演了小半场后才能溜进去,虽白看了不少戏,可压根儿就没有看全过。《东皇庄》是一出新戏,说的是清末江洋大盗康小八落网的故事,那来顺没看前半场,可他照吹不误,俨然一副行家的口气,这时李大砍就不爱听了,两人便抬起杠来。
李大砍可不是一般人,他今年六十岁,倒退四十年,他在京城还算个人物,当年他是刑部狱押司刑房里的刽子手,干的是砍人脑袋的活儿。进入民国后,斩刑废除,李大砍就失了业,他这辈子没结过婚,主要是因为娶不到合适女人,但凡他看上眼的女人,一听说他的职业,都吓得尿了裤子,宁可老死闺中也不愿和刽子手过一辈子。大清国还立着的时候,李大砍对有没有老婆还无所谓,反正他收入不低,急了就去趟八大胡同泄泄火,日子过得倒也快活。后来大清国垮了,李大砍立马崴泥了,他除了杀人,别无一技之长,生计马上成了问题,只好动用积蓄买了一辆洋车,靠拉车度日。如今他年过六十,身子骨不行了,也不得不继续拉车,不然就没饭吃,早晚也得跟老韩头似的,干到倒毙街头为止。
那来顺说:“李爷,我说话您别不爱听,要说砍人脑袋,您是行家,咱不敢抬杠。可要说看戏,您可就差着行市呢,我那来顺就好这一口儿,咱什么戏没看过?老戏就别说了,就说这‘八大拿’吧,能看全的人就没几个,不信咱以后碰见马连良马老板问问,他老人家能看过一半儿就不错了,人家名角儿喜欢唱老段子,瞧不上新戏,《东皇庄》说的是拿康小八,这么说吧,康八爷死了才多少年?也就四十来年吧,那时老佛爷还在世,当年九门提督拿住康八爷,从景山后街往地安门押送,老佛爷站在景山上,拿个望远镜瞅了个够,老佛爷纳闷呀,就这么个矮胖子,怎么就把京城闹了个底儿朝天……”
李大砍毫不客气地打断那来顺:“什么他妈《东皇庄》?少和老子扯淡,大爷我从来不看戏,从小就烦唱戏的,我师父说过,甭搭理那帮戏子,都是下九流,不就是在台上吼一嗓子折俩跟头吗?那是吃饱撑的。你说吧,一个广和戏院撑死了也就坐几百号人吧?您在台上折腾,满打满算才几百号人看,那叫露脸儿吗?差得远啦,不是李爷我吹,当年在菜市口凌迟康小八,看热闹的人几万也打不住……”
尤二柱说:“李爷,李爷,这是两码事,人家说看戏呢,您怎么扯起剐活人来啦?这不是抬杠吗?话又说回来了,老那说的也不对,‘八大拿’里好像没有《东皇庄》,老那你就扯淡吧,怎么着,你还不服气?我给你数数,《霸王庄》拿黄隆基、《独虎营》拿罗四虎、《里海坞》拿郎如豹、《东昌府》拿郝文、《殷家堡》拿殷洪、《落马湖》拿李佩、《淮安府》拿蔡天化、《八蜡庙》拿费德功,您说吧,这拿康小八算哪一出?”
文三儿和那来顺素有积怨,自然向着李大砍,他起哄道:“李爷,您接着说,看戏有什么意思?还是剐活人有看头。”
李大砍自顾自地沉浸在当年的辉煌中:“那次是我们师徒俩伺候康八爷,活儿干得那叫漂亮,我师父操刀,我在一边报数儿,割一刀喊一声,我的话音一落,看热闹的人群就齐崭崭地叫一声好,好家伙,几万人一叫唤是什么动静?就跟他妈的打雷似的,那天李爷我嗓子都喊哑了,京城的老少爷们儿劲头儿一点儿没下去。菜市口一带人山人海,临街的房顶上、树上都是人,连窑子里的窑姐儿都出来啦,看到最后就乱了套,在外围警戒的绿营兵也撑不住了,都被人群挤到凌迟柱边儿上,李爷我一不留神被撞到康小八的怀里,鼻子都拱到康小八的肚子上,康八爷这时已经快成一副骨头架子了,他老人家还烦呢,竟然教训起绿营兵来:嗨!绿营那帮丫头养的,连他妈个场子都看不住?要你们这帮吃货干吗使?丢人现眼的东西!康八爷真是条汉子,都这模样儿了,还骂人呢,把绿营那帮孙子骂得臊眉耷眼的,没一个敢吭声的。事后我才听说,当时监斩官侯大人坐在‘鹤年堂’药铺门口,被人从太师椅上挤翻在地,摔了个狗吃屎,那天菜市口一带愣是挤死十几口子。你说说,戏子唱戏能露脸到这个份儿上吗?谁是名角儿?我和我师父呀。”
那来顺不服气地说:“李爷,您可真能扳杠,说着说着就走板,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您哪,四十里地换肩——抬杠好手。我说前门楼子,您说鸡巴头子,这不是瞎扳杠吗?”
李大砍道:“谁扳杠啦?李爷我剐康小八的时候,还没《东皇庄》这出戏呢。”
“您哪,说句不好听的,您就是一杠头,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也抬杠,好!咱就说露脸的事儿,人家京剧名角儿唱一场戏能挣多少钱?您剐一活人挣多少?这能比吗?”那来顺说。
“你还别说,剐康小八那次,刑部朱大人送来四十两银子,我和师父足吃足喝造了好几个月,从那以后就再没判过凌迟处死的犯人。光绪三十一年,大臣沈家本奏请皇上删除凌迟等重刑,皇上批了八个字‘永远删除,俱改斩决。’这下子可他妈崴泥啦,我和师父只能靠砍人脑袋挣钱了,收入少多啦。这还不算,到了民国又来个司法改革,杀人连刀都不让用了,一枪撂倒完事,这叫什么事儿呀?自古以来杀人哪有不用刀的?咱学的就是这手艺呀……”
文三儿插嘴道:“嘁,这叫什么手艺?不就是拿刀砍脖子吗?是个人就会。”
李大砍一瞪眼:“你懂个屁,你当砍人脑袋是剁猪排骨?外行人使刀根本就不知道从哪儿下刀,铆足了劲儿就抡,十下八下也砍不断,真正的刽子手是从骨头缝里下刀,讲究的是刀锋不碰骨头,只用五六成力,关键是个巧劲儿,刀锋一闪,人头滚出一丈远,还朝你眨眼呢。”
尤二柱听得发呆:“老天爷,砍人还这么多讲究?”
李大砍得意地说:“敢情,这活儿你以为是个人就能干?当年大清国刑部狱押司刑房里正式挂名拿饷钱的总共只有五个人,这么说吧,上至朝廷里文武百官,下至京城几十万百姓,谁犯了死罪,都是我们五个人伺候上路。”
小六子鼓动道:“李爷,您就说说康小八的事,好家伙,康八爷,京城的老少爷们儿谁不知道?听说是条汉子。”
文三儿说:“康小八的事我知道,他家住在通州康庄子,武艺一般,可他手里有把手枪,那会儿有枪的人可不多,连衙门里的捕快也合不上人手一支枪,有的捕快还挎着腰刀呢,这下子康小八可成精啦,这小子作案时二话不说,先一枪把人放倒,再抢东西,就这么着,没几年工夫,康小八手上就有了十几条人命,被朝廷列为重犯……”
李大砍不满地翻翻小眼睛:“文三儿,你小子见过康小八吗?”
“我没见过,我是光绪二十八年出生的,康小八死时我还不懂事,我是听人家说的。”
李大砍坏笑一声:“我说呢,光绪二十八年生的,也就是说,庚子年八国联军进了北京城,第二年你小子就生出来了,我得好好琢磨琢磨,你爹到底是谁?”
大伙哄笑起来。
小六子起哄道:“文三儿这小子八成是八国联军揍的吧?”
文三儿面不改色地回嘴:“小六子,拿你文爷打镲是不是?我×你舅舅的,文爷我要是八国联军揍的倒好了,还用在这儿拉车?早他妈的外国享福去啦。”
李大砍说:“文三儿这小子,什么事儿都有他,天下的事儿没有他不懂的,就是老忘了他自个儿姓什么,孙子,你不是什么都懂吗?懂就给大伙儿说说。”
文三儿赔笑道:“得嘞,李爷,怨我多嘴,您说,您砍下的脑袋比我吃的窝头都多,我哪敢跟您叫板呀。”
李大砍抽着烟袋开始侃侃而谈:“康小八没人传得这么神,这人练过几天武艺,也就是个三脚猫的功夫,文三儿说得没错,他就仗着那把枪,那是把六响转轮手枪,至于这枪是怎么来的?说法就多了,有人说是偷了英国公使的枪,也有人说是庚子年京城大乱时康小八干掉一个洋鬼子军官得的。康小八犯下重案之后,九门提督衙门也围捕过他几次,都让他跑了。反正那会儿大清国快玩完了,衙门里的捕快也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人愿意替朝廷玩命,康小八掏枪放倒一个,其余的跑得比兔子还快。康小八得了便宜就收不住了,接连犯下不少重案,老佛爷亲自下令拿他,庄亲王领旨后下令由萧海波带队,率京城捕快刘伟祥等人一同前去擒拿此贼。刘伟祥是何等人物?世称刘二彪子,师承号称‘半步崩拳,天下无敌’的形意拳八大名家之一的郭云深。萧海波和刘伟祥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俩联手就没有干不成的事。当时康小八藏在一间屋子里,手里握着枪,只等见人就搂火,萧海波上前轻挑门帘,一个‘旋风缠头背刀式’闪过康小八的子弹,顺势用刀背直劈康小八的后背,这时刘伟祥一记‘半步崩拳’也同时赶到,正中康小八的前胸,康小八当时就翻了白眼倒在地上,众人蜂拥而上,将这小子拿下。为这小子,老佛爷头上又添了几根白头发,恨得老佛爷牙根儿疼,没几天刑部的判决就下来了,判的是凌迟处死……”
尤二柱插嘴:“李爷,您就说说怎么剐活人吧,听说也有讲究,判剐多少刀就是多少刀,多了少了都不行,最多的有判几千刀的。”
“听我师父说,明朝的凌迟有判一万刀的,明朝的大太监刘谨犯上作乱,被正德皇帝判了凌迟处死,刀数是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分三日执行,按大明律,对被凌迟的犯人,必须按判决割足刀数,最后一刀人才能死,不然行刑人就得倒霉。到了大清朝,判凌迟的就少了,刀数最高的也就五百多刀,死罪一般都是斩首。除非是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康小八就犯在这上面了,手上有十几条人命,老佛爷觉得砍头太便宜他啦,不过康小八还真是条汉子,行刑那天康小八被绑在凌迟柱上,我师父冲他一抱拳说,八爷,今儿个是我们师徒俩伺候您归天,得罪啦。康小八说,爷们儿,活儿干得利索点儿,拜托啦。我师父说,实在扛不住您就大声叫,没关系,那不栽面儿。康小八冷笑一声,您尽管招呼,八爷要是哼一声都不是人揍的。就这么着,炮声一响,我师父就开始干活儿了。按这行的规矩,头一刀从胸口上开始,从胸脯上割下一片肉往天上一扔,这叫‘祭天肉’。第二刀是从犯人额头上划一刀,让肉片耷拉下来遮住眼睛,这叫‘遮眼罩’。这时康八爷不乐意了:爷们儿,别遮我眼,这么多人看热闹,怎么就不让我看呢?我师父小声说,八爷,别看了,菜市口您又不是没逛过。您猜康八爷怎么说?康八爷说了,这么多大姑娘小媳妇的,八爷我正寻摸呢,哪个长得俊点儿,您得让我瞧一眼不是?您听听,这才是康八爷,到死都是条汉子……”
小六子啧着嘴:“这叫病床上摘牡丹——临死还贪花。”
尤二柱不满地制止:“听着,怎么他妈的一提这个你耳朵就竖起来啦?李爷,甭搭理他,您接着说。”
李大砍敲敲烟袋锅子继续说:“我师父也觉着康八爷说得有道理,人都要死了,还不许看看娘们儿?这说不过去呀。我师父对康八爷一抱拳说,得嘞,八爷,我听您的。他刀尖一挑,把那片遮眼肉挑飞了。我接着就吼了一嗓子:第二刀……这时底下几万人齐崭崭地喊了一声:好!康八爷咧开嘴乐啦。要说我师父干活儿那真是没的挑,这活儿讲究的是刀法,是精雕细刻,每刀片下的肉大小得差不多,您弄杆秤约约,分量也得大概其,我们的行话叫‘鱼鳞剐’。手艺差点儿的刽子手干这种活儿时要用渔网把犯人裹起来绷紧喽,让人肉从网眼儿中绷出来再下刀,可我师父用不着,他老人家是高手,就像是在玩山西刀削面,只见那刀子在康八爷身上唰唰地走,一片片指甲盖大小的鲜肉嗖嗖地落进木桶,真他妈绝啦!我嗓子都喊哑了,康八爷果真是一声没吭,四百九十九刀后,康八爷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可人还没死,眼珠子照样滴溜溜乱转,他盯着我师父还微微点了点头,可能是在夸我师父活儿干得漂亮。我师父说,八爷,咱哥俩儿就此分手,您走好,要是有缘,咱下辈子见!说完一刀捅进康八爷的心窝子,刀子一转把心挑了出来,康八爷这才咽了气……”
文三儿问:“这就完啦?”
李大砍反问:“废话,不完怎么着?人家康八爷生生扛了五百刀,要搁你小子身上,十刀你也扛不住。”
文三儿意犹未尽地说:“吃烤鸭子还得剩副鸭架子不是?那康小八的骨头架子怎么办?”
李大砍说:“下面的活儿该我干了,按规矩,凌迟处死的人要挫骨扬灰,不许犯人家属收尸。什么叫‘挫骨扬灰’?就是把死人的骨头全砸碎,连碎肉带碎骨装进木桶,扔在乱坟岗子喂野狗。这可是个力气活儿,等骨头全砸碎,我也快累瘫了,本想歇一会儿,我师父用烟袋锅子敲了我脑门一下说,瞧你这样儿,快点儿,把活儿干利索了。得,我又拎着木桶从菜市口走到天桥的山涧口乱坟岗子,刚把骨头渣子倒出去,十几条饿红眼的野狗呼地围上来,差点儿把老子我也给吃了……”
李大砍说完,独自装了一袋烟,点燃抽起来。
连文三儿在内的几位老伙计都听傻了。
尤二柱半天才缓过劲来:“我操!真够吓人的,生生把一活人给剔成骨头架子,这种热闹我都不敢去看,非他妈吓出毛病来不行。”
文三儿却认为这是个乐子,他不无遗憾地说:“有这热闹看能不去吗?比看戏强多了,反正那刀子又没割在我身上。”
李大砍以内行的眼光上下打量文三儿:“你小子可不是块好材料,瘦得像个刀螂,没两下就见骨头了,上下一瞧,都他妈的没处下刀子,要赶上这么个活儿,非把李爷我的牌子做倒了不可。你瞧人家康八爷,那身子板儿,那身肉膘儿,天生就是为凌迟长的。你再瞧瞧你,整个一扇儿排骨,李爷我都懒得做这活儿。”
文三儿回嘴道:“得嘞,您手艺再精,如今不是也用不上了?要让我说,李爷您改行也不该到车行里,您该到屠户那儿找个差事,宰不着人就宰猪吧,没事给猪头来个‘鱼鳞剐’,又剁了肉馅又练了手艺。”
李大砍笑道:“李爷我宁可在你屁股上练手艺,你小子那屁股长得实在不好,人家都是两瓣儿,你小子是他妈四瓣儿,我得给你好好修理修理。”
小六子也插嘴道:“对!给文三儿这小子的裤子扒了,再兜个渔网,李爷您没事就拿他屁股练练手。”
那来顺也开起玩笑:“文三儿的屁股上净是筋,要做‘鱼鳞剐’,刀子怕是不管事,得用烙铁烙。”
文三儿斜了那来顺一眼,冷冷道:“哟,河边儿娶媳妇——把王八都逗乐啦……”
陆中庸和徐金戈坐在丰泽园饭庄的雅座儿里,一瓶“五粮液”已经见了底,陆中庸的话也明显地多了起来,原来他也有一肚子委屈。
“老弟呀,如今的差事不好干,咱们这些人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儿受气。日本人的饭不好吃,也不白吃,您得隔三岔五检举几个‘抗日分子’,不然宪兵队和特高课饶不了你。可咱检举谁呀?都没冤没仇的,人家就是真有抗日思想能让你知道吗?我陆中庸多少也有些肚量,被骂几句汉奸无所谓。人嘛,哪有不挨骂的?以前我当记者,不是也没少挨骂吗?问题不在这儿,我是为咱中国人担心哪……”
徐金戈夹了块肘子放在陆中庸的碟子里:“怎么着?陆兄还有点儿忧国忧民?”
陆中庸激动起来,他把酒盅重重放在桌子上:“嘿!裤子里冒烟儿——当然(裆燃)了,我当然忧国忧民了,我认为中国的问题在于国民素质,国民素质的低劣导致国家的贫弱,四万万人哪,有思想有见解的人有多少?大部分人还不是浑浑噩噩?就这种素质,你还想抗日?根本不可能嘛!陆某虽一介文人,但对军事问题也有研究,拿淞沪会战来说,蒋先生可谓是大手笔,短时间内调集七十万大军,是全国陆军三分之二的兵力。日本人有多少?一开始只有不足一万多人,后来大举增兵也不过是二十多万人,结果怎么样?照样是兵败如山倒,连首都都丢了,您再看看咱中国历史,金灭北宋,元灭南宋,清灭大明,越抵抗亡国越快,不是没有敢拼命的主儿,岳飞、文天祥、史可法都够硬的,可那又怎么样?史可法的《答多尔衮书》写得倒是气势磅礴,可结果如何?自己兵败被俘,还引来‘扬州十日’,百姓血流成河,这值当吗?从这点上看,人家西方人就比较灵活。法国人也抵抗,打着打着觉得路子不对,德国人忒厉害,抵抗也是白搭,人家政府连个愣儿都没打,痛痛快快投降了,战争一下就结束了,别的不提,起码先不死人是真的。您再瞧瞧荷兰、比利时,也都明白着呢,打不过就不打,立马宣布投降,德国人能怎么着?人家能把你灭了?把老百姓都杀光了?不可能嘛,法国还是法国,荷兰还是荷兰,老百姓照样娶妻生子过日子,不过是换了个政府嘛。”
徐金戈给陆中庸斟上酒,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呀,听陆兄一言,兄弟我茅塞顿开,老百姓就是老百姓,政治家毕竟是政治家,各自的想法不一样。”
陆中庸抿了一口酒,侃侃而谈:“对老百姓来说,总得有人管着,不是张三就是李四,谁管不是管?管就管吧,关咱老百姓屁事?咱中国人打仗不行,就得玩软的,日本人怎么啦?他来了咱不招他,踏踏实实做顺民,我看他坦克大炮打谁去。您知道历史上的北魏吗?那是打进中原的鲜卑人建立的王朝,鲜卑人是游牧民族,善骑射,汉人不是对手,怎么办?没关系,您什么也别干,只管踏踏实实过日子,时间总能证明一切,他鲜卑人坐了江山以后总不能成天舞刀弄枪的,又没人招你,你跟谁打呀?坐了江山该享福了不是?得嘞,这好日子一过就收不住啦,咱有的是漂亮女人,你瞧着眼馋不是?没关系,咱白送,你娶十个八个媳妇咱也送,敞开了让你生孩子,孩子越生越多,那些孩子你说算什么种儿?噢,你说是鲜卑种儿,那没关系,等孩子长大再跟汉人通婚,再生的孩子还能是鲜卑种儿?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一眨眼工夫,几茬人的种儿就串啦。您放心,串来串去串不出中国去,这叫肉烂在锅里,外人压根儿就占不着便宜。北魏孝文帝改革,着汉人服饰,习汉人文化,民族通婚,血缘融合,三下两下,您瞧瞧,鲜卑族没了,哪去啦?被融合了,汉人还好好地戳在那儿,可鲜卑人却从此消失,老弟呀,这就是历史,眼光要放远一些,不能只看眼前。”
徐金戈笑道:“陆兄的意思,眼下对付日本人也得用这招儿,不抵抗,只当顺民,用软功对付?”
“对喽,这招儿比什么都管用,要不我怎么佩服汪兆铭先生呢,人家那曲线救国的确是高招儿。战争初期,汪先生也是坚定的主战派,在抵抗日本的问题上和蒋先生是惊人地一致,可为什么汪先生后来又改变了主张呢?这就不得不承认汪先生在审时度势方面确比蒋先生略高一筹。原因很简单,在尽全力抵抗之后,发现咱中国根本不是日本的对手,硬打下去,只有生灵涂炭、亡国灭种的结果。他蒋先生倒是可以成全自己的气节,可咱老百姓招谁惹谁了?老弟啊,咱中国人和洋人的观念不一样,西方人讲究‘不自由毋宁死’,咱中国人讲究‘好死不如赖活着’。说句不好听的,洋人的脑子不大好使,绕着绕着就把自己绕进去了,其实这道理是明摆着的,要是脑袋都没了,那要自由有什么用?也不可能有自由嘛,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徐金戈叫起好来:“好啊,高论,真是高论,陆兄不愧是文化人,能把道理讲得深入浅出,兄弟我受益匪浅啊。”
陆中庸显得很谦虚:“哪里,哪里,老弟过奖了,其实,世上没有很深奥的理论,所有的理论原本都很简单,不过是被人为地复杂化了,文化人的责任就是把复杂的理论还原成简单的道理。”
徐金戈话锋一转:“陆兄,我现在关心的是战争的结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日本人在太平洋可有些撑不住了,美国的轰炸机已经把东京炸成一片焦土,欧洲战场上德国人也在节节败退,俄国人已经逼近柏林。我在想,如果这场战争轴心国方面打输了,我们怎么办?将来蒋先生从重庆还都,我们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不知陆兄有什么打算?”
陆中庸用餐巾擦擦嘴,胸有成竹地回答:“老弟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凡事都要谋划在先,但凡战争总要有个结果,无非是三种结局,或胜或败或言和,日本人打胜了自不必说,若是打败了或者言和肯定会对我们不利,这点我早已想到了,也有了对策。”
徐金戈说:“哦,愿闻其详,请陆兄指点迷津。”
“老弟,你我认识时间虽不长,但一见如故,陆某诚心交你这个朋友,若是换了别人,我是断不会透露的……”陆中庸凑近徐金戈压低嗓音道,“想办法加入日本国籍,此为上策。”
“为什么?”
“如果日本战败,盟军方面也会按国际法行事,我们会作为日本侨民被遣返回国,中国政府无权追究一个日本公民在战争中的责任。所以说,身份问题太重要了。”
徐金戈忧心忡忡地说:“可是……这日本国籍可不是好加入的,这其中恐怕有不少具体规定吧?”
“还是得看关系,一是看你在日本人那里是否有面子,是否算是社会名流,再一个是你对日本是否有较大的贡献。不瞒老弟你说,这两条老哥我都占了,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些有身份的日本朋友帮忙,对此,我是高枕无忧啊。”
“陆兄能否为兄弟我想想办法?你知道,我们这些为日本人做事的人,难免会得罪一些人,有时也是身不由己,为了混口饭吃,谁会想到如今连条后路都没有了,陆兄若是有办法,该拉小弟一把才是。”
陆中庸叹了口气道:“老弟啊,世事如棋局,聪明人要走一步看三步,你早该考虑后路问题啦。不过,你我既然是朋友,我肯定要帮你这个忙,我有个日本朋友叫犬养平斋,此人很是神通广大,他若愿意帮忙,应该是没问题,只是这里面有个费用问题。”
徐金戈连声道:“这不成问题,这不成问题,规矩我懂,咱们一切按规矩办,您放心,事成之后,您这个中间人我也会另有一番意思。”
“这您就见外了,咱们是朋友嘛,朋友之间不言利,陆某的为人,日子长了您就明白了。”
“那是,那是,我心里有数,陆兄,我还想问一句,您那位日本朋友是在政界还是军界?”
“他是个日本浪人,他的真实身份我也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此人背景极深,别说是政界军界,甚至和日本皇室也有密切联系。”
徐金戈凑近陆中庸低声道:“陆兄,如果您方便,能否为我和犬养先生安排一次会面?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兄弟我愿向犬养先生提供一条有关南京政府方面的绝密情报。”
陆中庸吃了一惊:“绝密情报?能和我大致讲讲吗?”
“对不起,陆兄,事关重大,恕我不能详谈,请您转告犬养先生,自从汪兆铭先生在日本病故以后,南京政府中的陈公博、褚民谊、周佛海、梅思平等实权人物在进行秘密串联,而且已和重庆方面建立了某种默契,关于具体细节,我只能面见犬养先生后再谈,请陆兄见谅。”徐金戈一再道歉。
陆中庸谅解地说:“没关系,既然是绝密情报,我就不打听了,您放心,我会安排这次会面的。”
丰泽园饭庄的外面,文三儿和那来顺又拉扯起来,那来顺揪住文三儿的衣领,文三儿拽着那来顺的袖子,尤二柱和小六子在一边拉架。
那来顺晃着拳头威胁道:“文三儿,是不是有日子没揍你了,身上又痒痒了吧?你再骂一句我听听,不把你屎打出来,我姓你的姓。”
文三儿上次和那来顺打架吃了亏,因此便有些胆怯,他心虚地狡辩道:“我指名道姓骂你了吗?大家评评理,这年头有捡金子的,也有捡银子的,我还没听说过有捡骂的。”
那来顺仍然不依不饶:“那你骂谁呢?这儿就这么几个人,你没骂我,那是骂谁呢?你说吧,是骂李爷呢还是骂尤二柱和小六子?你说呀?”
文三儿当然不敢说是骂旁边几位,那还不引起众怒?这个那来顺真够可恨的,这不是逼着文三儿得罪人吗?文三儿很想照那来顺裤裆里踢一脚,想想又觉得胜算不大,于是马上放弃了这个念头,他一梗脖子道:“骂我自己呢,怎么啦?”
那来顺要的就是这句话,他也不想真打架,对付文三儿这样的人,只需语言上的威慑就足矣,既然文三儿认了,那来顺自然也有了台阶下。
李大砍抽着烟袋一直兴致勃勃地观看文三儿和那来顺的争斗,一见没打起来,顿时大为扫兴,他磕磕烟袋评论道:“怎么不打啦?真他妈没劲,有这工夫还不如到天桥瞧瞧沈三儿撂跤呢,你们这俩小子,哼!六月的冬瓜——毛儿嫩呀。”
正说着,徐金戈走到门口的台阶上喊道:“文三儿,快去扶陆先生,送陆先生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