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寒已去暑热未至的仲春天气,是一年中难得的舒爽时节。驻于灞陵原上的灞州营主将冼秉忠一早起身,在院中练了好几趟拳法,这才回房洗漱更衣。
这位五十出头的老将军身有旧年战伤,冬日里骨节僵硬,不能亲自督查练兵,所以每到春季都会加倍勤谨,总是日出后不久便离衙入营,至晚方归。此时晨光清亮,已至卯正三刻,亲兵们早在院门边集结,等待主将装束停当,一同随行。
刚过中厅,前门突然递进一封素面书函,冼秉忠立于柳荫底下看了,脸上的表情既惊诧又感慨,立即传令今日不再出门,自己回房整整齐齐换了正装,也不知是在等什么要紧的人来。
临近隅中,军衙外的黄土大道上烟尘飞扬,密集的马蹄声急如雨点,纷沓传来。道边奉命张望的亲兵慌忙进去禀报,不多时,前衙正门与左右侧门同时打开,洗秉忠领着数名副将,眸色有些激动地迎了出来。
来者声势远望虽盛,其实不过数百人而已,大部都在百丈外的空场处停下,唯有十数骑继续向前,行至军衙外下马。
居首一人自然是萧平旌,他此刻已经改了装束,穿着一身暗青团花的旧战袍,腰束软甲,未戴头盔,鞍边挂着兄长旧日的长枪,枪头的红缨似乎刚刚换过,赤殷如血。
荀飞盏骑了一匹红鬃战马,在他左侧跟随。右侧一人蓝袍乌甲,眉目英武,头冠上嵌有五品将官方可使用的榄金石,竟是多年未见的东青。
自那夜决定起兵之后,萧平旌并没有立即行动,反而在廊州城内多留了两日。荀飞盏心头焦灼,问他缘故又不肯明说,急得团团直转,正忍耐不住想要发怒时,东青突然带着数百人马出现在城外,派人进来通传。原来下山后的第一天,萧平旌就已经安排琅琊鸽房发出了召请他的讯息,这两日停留也就是在等他。虽然是兄长的副将,自己的旧属,但如今距离当年分别,毕竟已隔了整整三年。东青身上有军职,有前程,此去金陵结局难料,他若愿意同行,是他的忠义和情分,他若不愿冒此风险,那也是人之常理。为了不叫他遭人非议指责薄情,萧平旌任凭荀飞盏跳脚也不解释,只等到了约定之期,东青如果不来,便当作没有通知他,悄悄启程就是。
“原来这两天你是在等东青!”荀飞盏是个爽直的人,哪里想得到这么细这么深,跟着萧平旌出城后一看,立时高兴地捶了他一拳,“怎么不早跟我说!”
萧平旌压低声音,认真地询问东青:“这不是一时之勇的事情,你可都想清楚了?”
东青平静地答道:“无论世间是否还有长林名号,身为军中儿郎,自当护卫主君,为家国而战。请王爷允准东青随行!”
他后方众多追随而来的将士齐声道:“请允准随行!”
萧平旌心里虽多少有些把握,但眼见此景还是颇为感动。荀飞盏更是连眼圈都红了,在马背上抬手抱拳,向众人致意。
这一批由长林旧属及亲卫们组成的人马大约五百,皆为精骑,算是萧平旌最初起事的人手。接下来再过四州,每到一处他都会发出勤王召令,联络当地的驻军将领,无论对方是倾力跟随还是怀疑推托,均由人自己度量,绝不勉强。如此行军不过十日,人马已至数千,一路来到灞陵原上。
严格说来,冼秉忠是禁卫府出身,年轻时做过蒙挚老将军的亲卫,因功迁升,屡任至此,并非长林部系。但若因私而论,他青壮年时在京的日子不短,也常得老王爷指点提携,故而一看见萧平旌便想起旧情,眼中滴下泪来,上前行礼。
“当年世子离世,老王爷离世,末将因职责所拘,皆未能亲奠,心中常怀感伤……却不想今日,还能再见到二公子……”
萧平旌知他身有骨伤,未待屈膝便一把扶住,握了手臂,“老将军切莫多礼,这也不是什么正经场合,晚辈当不起。”
冼秉忠定神拭泪,又跟荀飞盏见了礼,请众人进前厅落座奉茶,再开口时已改了称呼,“王爷孝期已满,末将是知道的,只是未曾听闻过您重返朝堂的消息。您今日来此,想必不是单纯路过,更非探访旧人,倒不知有何要紧的事务,用得着我这把老骨头来尽力的?”
按理说勤王起兵这样的阵仗,又无须隐藏行迹,自然早就是消息四散,到处传开。但灞州营里正闭了栅门在练春兵,少闻外事,萧平旌一路狂飙行动又快,故而冼秉忠未曾听到风声,只是凭着老将的敏感,察觉出有大事发生,这才主动开口询问。
他既然问了,萧平旌自然也不必迂回,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的来意述说清楚,提出要征用灞陵原上这三万行台军力,前往金陵勤王。
冼秉忠是从低阶做起的武臣,大半生也算饱经风霜,但却第一次听说京城兵变这样的事情,整个人都惊得呆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低头默默思忖。荀飞盏见他犹豫,着急地想要开口劝说,被萧平旌以手势止住,示意他耐下性子,等老将军自己考虑清楚。
大约一盏茶工夫之后,冼秉忠终于抬起了头,欠身为礼,“请王爷恕我倚老卖老,失礼多问几句。”
“老将军有何问题,尽请直言不妨。”
“按朝廷诏令,长林建制早除,王爷此刻亦无军职,您手中的长林军令,其实并无真正的号令之权,我说得可对?”
“对。”
“那不知王爷……是否持有陛下的诏书或兵符呢?”
“我三年未见陛下,金陵又已失陷,哪里来的符诏?”
“这金陵失陷之事……是有实证还是王爷的推测?”
“此刻多半还是我的推测,但我有信心,知道自己没有算错。”
“如果王爷错了,我等盲目跟随,岂不是勤王未成,倒变成反叛了?”
“确实有此可能。”萧平旌坦然答道,“所以晚辈必须事先询问老将军,您可愿跟随?”
冼秉忠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深吸一口气,起身抱拳,“若王爷不嫌老朽,末将愿意。”
灞州营三万人马加入勤王队伍之后,萧平旌正式打出了长林旗号,南下一路猎猎招展,历经十三州,应者如云,甚至有不在行军线程上也未得召唤的零散兵力,或一两千,或结而上万,纷纷来投,总数急速破了十万。整支大军旗号芜杂,却声势浩荡,沿大运粮道而行,途中取军仓存粮为资,偶有拒绝过境的州府,也只是默默闭关任其绕行,竟未遇任何强力拦阻,便直奔金陵。
四月十四,大军行至七宝镇,前方谭恒率斥候逆向奔来,在萧平旌马前行礼,“回禀王爷,萧元启安置在金陵周边的警哨,已经全都扫干净了!”
萧平旌微笑道:“也不能扫得太过干净。”
谭恒忙道:“是,是,王爷的吩咐末将都记得,特意放了几个人,让他们去金陵报信。”
萧平旌朝着金陵方向看了片刻,吩咐道:“集结前锋骑兵,执长林旗号,随我连夜行军。”又转向身边的荀飞盏,“主营大路人马,就麻烦荀大哥压阵了。”
荀飞盏惊诧地抓住他的缰绳,问道:“前锋骑兵只有五千,你脱开主力先到京城,怎么对敌七万叛军?”
“从沿途接到的消息来看,京城是三月十六那天禁闭的,算来陛下的生死已经悬于一线,我只是想让叛臣们早些看到长林军旗,”萧平旌笑了一下,拍拍荀飞盏的肩,“放心吧,萧元启的深浅我知道,他敢出城,我就敢应战。”
荀飞盏对他自然甚有信心,听了这番解释,紧握马缰的手指便松了下来,颔首领命,又叮嘱他多加小心保重。
脱离了中军与辎重,前锋骑兵营行速大增,一夜疾行,竟恰好赶在十五当天日禺之前抵达金陵,在北城门外的开阔之地摆出数个方阵,擂鼓摇旗,炫显声势。
乾天殿上精心筹备的禅位大典被这样粗暴打断,激得萧元启惊怒交加,立即遣退群臣,命何成将萧元时重新押回宫城,自己更换了戎装,带着狄明匆匆奔至北城楼上,亲自察看情势。
是日天气晴朗,无雨无雾,视野辽阔,城下数千骑兵军容严整,长林战旗猎猎招展。一身甲衣的萧平旌虽因遥远而看不清眉眼,但以萧元启的目力,当然也能认得出来的确是他本人不假,牙根顿时咬了起来,面色铁青。
狄明侍立于旁侧,神情也颇有动摇,喃喃感叹道:“居然真的是长林军旗……我身为大梁的武臣,以前从来都未曾想过,自己这有生之年,居然会与长林军为敌手。”
“不!那不是长林军,不是!”萧元启手扶堞垛摇了摇头,似在回答狄明,又似在说服自己,“萧平旌的嫡系早就已经被拆得四散零落,绝不可能千里之遥拉到京城来。那下头……只不过是他情急之下,拼凑出的一些乌合之众,打着长林的旗号而已。本王有七万精兵,狄将军也是一代勇将,下头这么一点人马,转瞬之间就能碾得粉碎!”
狄明先躬身应了个“是”字,又扫视下方一眼,“王爷所言不差,萧平旌亮出旗号这么久却未见攻城,可见确实兵力不足。末将以为,不能让他这样陈兵在外,动摇京城的军心。请王爷下令,末将愿出城一战。”
萧元启眉尖急跳,“你有把握吗?”
“城外地势开阔,羽林兵力远胜于他,末将有把握。”
萧元启扬首看向远方,极目之处的旷野缓坡上确实十分宁静,看起来似乎真的只有那么几千的军力,但一想起萧平旌用兵之狡诈,想起自己当年在甘州营时从来没有跟上过他的思路,萧元启的心中便是七上八下,纠结不定。
“他带着几千人马在城下挑衅,焉知不是设了伏兵?金陵城池巍巍,粮资丰厚,易守难攻,匆忙出战太过鲁莽,还是再稳一日,多看看的好。”
狄明听了觉得也有些道理,便没再坚持,请萧元启先回宫城坐镇,自己亲守城楼。
就这样延缓了一天,荀飞盏所率的中军次日凌晨加速赶到,与前锋会合。等到朝阳升起,曙光再露之时,展现在狄明眼前的已不再是昨天那数个方阵,而是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的大军,上百面颜色样式不一的旗帜,拥簇着居中高扬的长林战旗,声势惊人。
指挥重兵合围金陵之后,萧平旌并没有立即展开攻势,而是选了正对北门的坡顶处立了帅帐,亲笔写下一封箭书,命长弓手射上城楼,接着召各路将领入帐,令其各自约束部下,不得擅动。
众将领命退出后,在外安排围城扎营大局的荀飞盏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一进帐便问道:“听说你向城中递了箭书,要给萧元启三天的时间,让他提出交换陛下的条件?”
萧平旌颔首应道:“没错。”
“这可是谋逆大罪,绝无半分可以宽宥的余地!”
“不然怎样呢?陛下、宗室、朝臣,还有皇家宗庙,全都在萧元启的手中,一旦把他给逼急了,结果一定是玉石俱焚,荀大哥愿意看到那样吗?”
荀飞盏被这一句话问住,呆想了半天,不甘心地道:“但、但是……你让他来提出条件,那肯定不会简单,真的就能答应啊?他如果一步一步地,越来越过分怎么办?一个勾连外邦的逆贼,若是因挟制天子而不得惩办,天下百姓何以心甘?”
萧平旌轻轻叹息一声,“道理我也知道,可陛下在他手里一日,咱们就不得不投鼠忌器,谨慎行事,你再生气也没有用。”
荀飞盏听了愈发气闷,在帅帐中来回走了好几趟,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停步瞪了过来,问道:“我还不知道你,你可不是这么容易就退让的人?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别的主意?”
萧平旌忍不住笑了起来,微微点头,“荀大哥猜得没错,这三天时间说是给萧元启考虑,但实际上,那是留给我自己的。”
荀飞盏惊诧地靠近两步,“你要做什么?”
“我想要悄悄潜入京城,先从他手中把陛下给偷出来。”
“偷陛下?你能怎么偷?”
“还不知道。”萧平旌耸了耸肩,屈指敲着自己的额角,“我这不正在想着呢嘛。”
城外弯引长弓直射进主楼中的那支箭书,自然很快就传递到了狄明的手中。他匆匆拆看之后,一言不发,将信笺掖在袖中,快步下了城楼,纵马亲自奔往宫城。
萧元启早在禅让大典之前便已迁入养居殿,只是未敢直接沿用宫里的使役人等,起居依然由信得过的亲卫侍候。勤王大军四面围城的消息一个时辰前已经报给了他,殿内显然刚刚经受过一次狂怒的风暴,龙案碎裂,灯台翻倒,众亲兵皆被呵斥了出去,惴惴地站在门外廊下。狄明进殿之后,淡淡扫了一眼周边狼藉,并未多言,靠近御座前行礼,将那封箭书呈递给了萧元启。
不过一页信纸,六七行字,萧元启却反复读了数遍,唇色灰白,“三天……我数载心血,最为荣耀之时,被他这样一撕而碎,到最后赏我三天……萧平旌……既然世间已经有了我,上天又为何还要让你生下来……”
狄明也是个有头脑懂征伐的人,巡察四门默算过对方兵力之后,心中自有几分怆然,闻言劝道:“萧平旌的背后,是他父兄两代人数十年沉积下来的声势,不像王爷只有一人之力……”
萧元启垂首良久,突然问道:“你后悔吗?”
狄明慢慢摇头,“狄某追随王爷起事,不是一时冲动。在答应您之前,早就设想过最坏的情形。好在已无家人会受我株连,左右不过一条性命罢了……”
“不,眼下还不是最坏的情形……”萧元启绷紧了面颊,眸色更冷,“只要萧元时还在我手里,那就绝不可能是最坏的情形……”
他一面说,一面突跳起身,大步奔出门外,转过侧廊的虹跨桥,飞速来到囚禁萧元时的偏殿,命人打开了唯一一扇还未被钉死的大门。
萧元时头上冠冕已除,但仍穿着大典时的衣服,盘腿靠柱而坐。那一日乾天殿上突发惊报,何成奉命将他带回看押,经过侧门外两个小皇弟身边时,三人都痛哭起来,抱着不肯放开。何成一时恼怒,下手略重,将萧元时从阶上直摔出去,下唇磕出长长一条血口,此时虽已不再流血,但依然结着厚厚的伤痂,连同下巴一起肿了起来。
萧元启来到小皇帝面前,蹲下身,细细瞧了瞧这伤口,摇头叹道:“陛下虽然退位,但到底也是龙脉皇裔,怎能轻易辱之?”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在掌心,用指尖捏成膏体,慢慢在血口上抹匀,最后笑了一下,重新站直身体,命闻报赶来的何成将两个小皇弟带来。
何成领命退出,不多时便一手一个,将元嘉、元佑拖了进来,向前一推。这两个孩子蜷成一团,满面涕泪,又不敢哭出声响,望之甚是可怜。萧元时护他们不住,大觉羞辱又无可奈何,只能拼命忍住,闭目不看。
“你是不是以为萧平旌来了,自己就一定可以得救?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本王若败,第一个陪葬的人自然就是你。不过我也不傻,自己一生宏图,岂能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你死……但他可以活下来……”
说到“他”字的时候,萧元启突然出手,将最小的元佑抓在手中,捏颈提了起来,“你瞧瞧,一个先帝庶出的皇子,一个养在深宫,从来没有人真正在意、认真教导过的无知小儿……陛下觉得你死之后,萧平旌会不会真的遵循大义名分,立此幼儿为江山之主?就算他会,手里攥着这样一个无依无靠、只能任他摆布的傀儡,那位口口声声忠义在心的长林王……就真的永远不会取而代之吗?”
萧元时双手紧紧攥握成拳,压在盘坐的膝盖上,仰起头一字一顿地问道:“萧元启,朕不明白,你这么做,到底想要证明什么?”
萧元启一把丢开了元佑,抽出腰间长剑,指尖抹过锋刃,冷冷道:“我可以输,也可以败,但终有一日,天下人可以看到,其实长林王和我并没有丝毫不同。什么君臣纲常,什么江山大义,全都是粉饰和借口。本王既有机会又有心志,凭什么不争,又凭什么不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