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天光虽然破晓,阴云依旧重重,朝阳殿前火把未熄,被密密高举于空中,远望如同火龙,照亮了满地横陈的尸山,流淌的血海和那扇紧紧关闭的雕花朱漆殿门。
萧元启斜拖长剑,踏过满地猩红,在长阶下缓缓停步,仰头凝视。
沸腾了一天一夜的兴奋感渐渐消退,此时方觉四肢酸累,神思凝滞,恍惚间仿若还在梦中,不敢相信自己离成功居然只剩了最后一步。
昨日隅中,王府设宴,毒杀郑春洮与谢鼎,拿下唐潼,一场遮天蔽日的漫漫血光,就此被拉开了序幕。
近午时分,唐潼被迫发出统领军令,校尉以上军官共三十人,有二十一人被诱入禁卫府,中伏全灭,禁军应急指挥的中层链条完全断裂。
与此同时,东湖羽林七万精兵抵达金陵,由巡防营大开城门放入,兵分四路。
未初,禁军南场兵营、前门外营、东校场营同时被围,群龙无首,战力大损,抵抗至酉初,终被狄明分隔缴械,强力弹压了下去。
黄昏日夕,值卫宫城的禁军失守前门,逐殿后退,五千精兵一夜鏖战,血漫御阶。
最终,夜翼退散,来到了拂晓黎明。
但那却仅仅是属于萧元启的黎明。
战死于大殿门前的禁军副统领吴闵汀被拖离了殿廊,长长的血痕一直延伸至视线尽头。狄明微微垂眸,敛去眼底浅淡的哀容,示意手下兵士撞开了朝阳殿的大门。
深深殿堂的另一端,十六岁的少年天子端坐于龙位之上,紧紧咬住口腔内膛的软肉,努力挺直身体。荀太后由素莹搀扶着靠于御座下方,几位恰好进宫请安被困住的年长宗室也挤在周边,近百名内侍宫女环绕四周,混乱地蜷成一团。而站在这团惊惶人群最前方的,竟然是两鬓斑白的兵部尚书晋勋。
萧元启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迈进了高高的大殿门槛,行至中程,稍稍停步,视线上下扫视晋勋,讶异地问道:“晋大人怎么会在宫里?”
昨日羽林大军出现在金陵城外,阴诡暗谋已经变成了明叛。岳银川再次赶往晋府,拖着老尚书冲破巡防营的路障进宫报讯,可惜禁军众将官中伏在前,萧元时又坚持不肯丢下太后独自逃生,这位年轻的东境将领终究未能挽回狂澜。
晋勋颤颤抬手指向前方,须发贲张地斥道:“萧元启,你叛国作乱罪大恶极,上天绝不会容你!老夫只恨……只恨没有提早听从他的提醒和劝告……”
萧元启的眉心弹跳了一下,踏前一步,冷冷逼问:“谁的劝告?谁能提前知道本王的计划?”
晋勋猛地向他啐了一口,“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天道巍巍,自有神明,难道你还敢弑君不成?”
萧元启的眸色瞬时暗沉如墨,手中长剑一挥,斜斜自老尚书肋下刺入,抽刃的同时抖腕运力,将他的尸身直直摔向了前方金阶。殿中惊呼哀号之声四起,众人纷纷掩面后退,立时挤得更紧。
荀太后爆发般地站了起来,推开素莹猛冲下台阶,怒斥道:“萧元启,我皇家一向待你不薄,你却如此丧心病狂!”
数缕鲜血顺着剑槽垂滑滴落,萧元启面无表情地凝望自己的剑尖,等到血珠在下方玉石地面上积了一小摊之后,方才转过头来,直直地看向荀太后的眼睛,“我幼年丧父,寡母又被逼迫而死,太后娘娘说得不错,皇家确实待我不薄。”
荀太后颤声道:“你父母之罪,皆是咎由自取,并无虚妄!”
“好吧,就算我父母之罪属实,那也由不得你来指责。莫非太后娘娘……觉得自己很是清白吗?”
随着他这句冷冽的话语,狄明的身影自后方闪出,腰悬长剑,踏步向前,在距离金阶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冷冷地问道:“太后娘娘可认得我?”
“哀家……哀家怎么可能认得你这样的叛臣逆贼!”
“我是京城人氏,家中世代官宦,为朝廷效力,虽不敢说屡有宿功,但至少不是天生的叛臣。”
荀太后没有见过他,萧元时却知道他的身份,高声斥道:“你身为皇家羽林统领,食君之禄,不仅不尽臣责,反而辜负君恩,附逆谋反。如此大逆不道的人,居然还敢提家中门楣?”
“蒙太后娘娘所赐,我狄氏一门,到如今只剩我一人还活在世上,能有什么不敢提的?”狄明眸中微起哀容,凄然一笑,“难道娘娘和陛下以为,只要身为人臣,只要领了俸禄,我就该完全不在乎主君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萧元时的整张脸涨得通红,“朕虽然年少,但也有效法父祖之心,到底有什么失德之处,你不妨明言!”
“无论陛下推得有多干净,我相信太后娘娘肯定还记得吧?”
“记得什么?”荀太后面色如土,茫然而昏乱,“哀家从来没有见过你……听不懂你的胡言乱语!”
狄明向她再逼近一步,一字一顿地道:“原来你都忘了,那一年……金陵城的疫灾。”
荀太后浑身一震,双足虚软地连退了数步,萧元时忙上前扶住,被她带得一起跌坐了下来。
退而旁观的萧元启挑了挑眉,令人将后方的宗室亭山王拖了过来,从袖中扯出一幅字帛丢在他手上,命他当众将濮阳缨的供词念了一遍。
金陵疫灾也才过去数年,殿中人大多还记得当时的惨状,纷纷变色。萧元时用力捂住双耳,绝望地摇着头,“不,不是这样!不是!疫灾仍是夜秦贼人一手炮制,与母后无干……”
狄明冷笑了一声,双眸血红,“……为了所谓你的福分,你母亲可以任由疫病蔓延成灾,完全不在乎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我大梁子民,京城百姓,在贵人们的眼中,居然就是这般命如草芥。一场疫灾……金陵全城病亡近万人,累累白骨,重重冤魂,再多狡辩又有何益?荀氏,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敢不敢自己站出来,说一句与你无关?”
荀太后眸色灰淡,涕泪满面,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蜷坐于地的皇儿,站起身面向狄明,“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背叛陛下,要为家人寻仇?”
狄明眸带寒霜,“君上若视臣民为草芥,臣民又何来忠心可言?”
“陛下当时年幼……他并无过失。”
“只要有你这样的母亲,他便不配为君。”
眼见殿中叛军林立,利刃森寒,前方窗格上也溅满了血污,荀太后心知无望,猛地转身,从旁边一名侍卫手中夺过一把长剑,指向狄明,颤声道:“陛下上承天命,皇位袭自先帝,自登基以来,从未有失德失能之处。尔等逆君为乱,祸败纲常,必为天地所不容。哀家自己的错失,当由哀家一人承担。若我在此赔你一命,从此之后不在君侧,你可愿退兵?”
萧元时惊恐地叫着母亲,试图起身去夺她手中的长剑,却被一旁的亭山王伸手抱住。
萧元启斜瞥两人一眼,冷笑道:“荀氏一族把持朝纲,残害忠良,败坏我大梁江山。这些年罪行滔滔,你确实该当一死。”
“萧元启!”荀太后厉声怒道,“记得你求娶我荀家女儿之时,恐怕不是这么说的。安如呢?你把她怎么样了?哀家了解她……她绝不会与你同流合污!”
“荀安如”三个字确实是萧元启心头的痛处,他眉睫一颤,顿生怒意,转头对狄明道:“狄将军,你一心想要的就是讨还血海深仇,这个时候还等什么呢?”
狄明面色一沉,指尖微弹,雪亮的剑锋飞扬出鞘。荀太后面色惊惧,本能地想要后退,耳边听到皇儿呼喊“母后”之声,立时又咬牙站定,哀求道:“……你们、你们既然口口声声向哀家问罪,那么我死之后,怨气自当平复……只要尔等悬崖勒马就此退兵,陛下可以承诺以后绝不追究……”
亭山王示意后方两名年长的宗室过来帮他按住不断挣扎的萧元时,自己鼓足勇气,上前道:“太后娘娘愿意认罪自裁,已是天大的退让,莱阳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萧元启嘲讽地笑了一阵,道:“认罪自裁让我们退兵?娘娘还真是看重自己。也好,那就请娘娘先裁了再说吧。”
荀太后自知已无生路,转头又看了萧元时最后几眼,慢慢道:“皇儿,皇儿……母后一生行事,只为你江山稳固,不想今日……竟是我拖累了你……”说罢一闭眼睛,长剑架上脖颈,咬牙加力割下,无奈手腕颤抖虚软,尝试了两次,血染前襟,也未能切到深处。
狄明上前一步,搭住她手中的剑柄稍加助力,颈血立时飞溅而出,整个身体顺着剑刃旋切的方向重重倒下。
萧元时嘶声哭叫,终于挣开了两边扶抱的手臂,扑到母亲尸身边,握住她垂摆在血泊中的手,吞声哀泣。
亭山王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对萧元启颤声道:“你们已经逼杀太后,还有何怨不平?若不速速退去,将来天下共愤,勤王除逆之时,你等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亭山叔,你一个闲散老王,就不要在这里说笑话了。”萧元启仰头讥讽地大笑,“虽然太后已死,可萧元时还据有龙位,怎么可能让我等上下心安?”
亭山王绝望地问道:“那你、你还想干什么?”
“自古江山,有能者居之。萧元时幼无教导,受妇人左右,对外不能保全国土,对内不能压服群臣。我要他写下罪己诏书,公告天下,退位让贤。”
随着他的话音坠地,狄明上前一步,扬声道:“莱阳王为先武靖爷皇孙,本是龙脉帝裔,宗室翘楚,其力战东境、匡卫国土之功天下皆知。萧元时无德无能,我等愿奉莱阳王为主!”
殿内叛军齐声应和:“愿奉莱阳王为主!”
在震天起伏的声浪中,萧元时慢慢抬起了头,直视着堂兄的眼睛,字字清晰地道:“……朕也许是有诸多过错,但无论如何,绝不会屈服于你这样的逆贼,替你写下伪诏,蒙骗天下。”
萧元启不以为意,徐徐提起手中带血的长剑,剑尖在他喉间轻轻点了点,“一个娇养在深宫的小儿,你以为自己能有多硬的骨头?”
冷冷留下这句话后,萧元启收了长剑,暂时没有多理会小皇帝,转身下令清肃各宫,先搜查印玺宝册。狄明领命还未转身,萧元时突又大声道:“天子之宝已不在宫中,你就是挖地三尺,也找不齐天子六印!朕相信以他的忠心和机谋……即便京城沦陷,即便朕已经死在你的手中,他也会将这枚宝印,交给真正值得托付之人!”
“哦?我倒是想知道,谁是你口中最值得托付的那个人?远在琅琊山的长林王吗?”萧元启心头恼怒,反手抽了萧元时一记耳光,“以前你高踞皇位之上,自然人人对你满口忠义。但是我告诉你,一旦有了机会,一旦大位当前,其实人人都和我一样,萧平旌也不可能例外!”
萧元时被打得跌伏于地,一时挣扎不起,旁边有两名老太监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搀扶,亭山王也跪在他身边,掩面而泣。狄明皱了皱眉,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了正殿,分派人手,下令细细搜查宫内各殿,一角一隅都不得遗漏。
天子居所巍巍宫城,自然占地广大殿阁无数,虽然惊变之中的活动范围有限,但要想完全核查清楚,也不是几个时辰能做完的事情。狄明亲自监看,一直忙到次日近午,方才确认萧元时所言不虚,天子六印只剩五枚,那枚天子之宝果然已经无影无踪。
闻报后的萧元启面色阴沉,直奔入囚禁小皇帝的朝阳偏殿,抓住他的发髻拖了起来,狠狠地道:“无论什么宝印,若不是握在天子的手中,都只能算是一块漂亮的石头。等将来我登上大位,只需发一道追捕盗印贼人的御旨,就能让这一枚天子之宝,变成谁也不敢沾手的赃物。到时候你自然明白,此时的百般挣扎,其实没有半点用处。”
在冰冷的石质地面上呆坐了一夜,这位少年君王早已面色青黄,被强迫仰起的脖颈处更是传来断裂般的疼痛。可是骨髓血脉中流淌的最后一丝骄傲支撑着他,让他忍住了眼中的泪水,努力不让自己颤抖,“萧元启,就算你能瞒住京城的真相,就算你能让所有人都相信是朕退位于你……他、他也不会信的。”
“我知道你心里盼着什么,等着什么,”萧元启放声大笑,仿佛想要掩去内心的虚软,“但你太天真了。皇族宗室、满朝重臣已经被我一网打尽,只需一个退位大典,就连大义名分也会在我手中!一个远在千里之外、早就退出朝局的萧平旌,没有封地,没有兵权,根本就连一兵一卒都没有,他能凭借什么与本王为敌?”
大步离去的萧元启狠狠摔上殿门,四周恢复了一片沉寂,唯有刺耳的声响似乎仍在耳边回荡。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已听政数年的小皇帝心里明白,自己这位谋逆的堂兄刚才所说的话,的的确确不是虚言。
就算岳银川成功在京城合围之前寻隙逃出,就算他有机会找到萧平旌传出勤王旨意,早已退离金陵朝局的长林王……他到底又能做些什么呢?
内心一片灰暗绝望的萧元时还不知道,京城此刻的情况远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带着天子之宝离开的岳银川虽冲出了宫城,但由于巡防营封闭四门,根本未能逃离金陵,一直隐身于佩儿提前租下的民间小院中。而兵变后全城三日清剿,血洗得极为彻底,敢于反抗的府邸已尽数荡平,四处火光熊熊,经夜不熄。
除了已经提早归顺莱阳王的人以外,略有品阶的京职朝臣皆被拘押,扣在原来的京兆府衙大院中,按照萧元启事先的吩咐,一个一个提出来劝说,愿意投诚的暂时住在南院,不识时务的关在厢房,由两名羽林营校尉负责看管,等候着最终的处置。
宫城这边的大局由萧元启亲自坐镇,狄明抽出空隙,赶来京兆府衙查看最新的进展。那两名羽林校尉皆是跟随他多年的旧属,懂得他的心思,见过礼后便先引领他前往厢房。
经过一场血洗,又有数日威逼劝诱,厢房内此时还剩了二十来名朝臣不肯就范。一行三人刚迈过门槛,一个花瓶便从里面砸了出来,吏部尚书站在最前方,气势十足地喝骂道:“不用再废话了!叛臣!逆贼!老夫宁死也不与你们为伍!”
狄明逆光立于门边,静静地看了这群人片刻,突然觉得无话可说,默默转身离开,一直走回到前院大树下方才停了下来,低头沉思良久。
他的副手施郓迟疑地问道:“将军,这些人怕是劝不动了……到底该怎么处置啊?”
“后街有个空院子,把他们都挪进去,记得安排递送食水。”
施郓的眼皮轻轻跳了两下,“不杀吗?”
狄明抿紧唇角,冷冷道:“不杀。”
萧元启并没有太关注狄明对这二十多名朝臣是怎么处置的,他现在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筹备中的登基大典上。在他的计划中,只要已经归顺的朝臣和宗室足够装点大典的场面,那么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慢慢梳理,无须太过紧迫。
三月底,亭山王、越阴侯两名宗室以及中书令赖杰、礼部尚书沈西两名朝臣一起,迈步走进了门窗紧闭,重帘垂围的朝阳殿偏殿。
萧元时身上的皇袍早被除去,穿着素色的中衣,呆呆坐在角落里。殿门开启的光线打在脸上,让他忍不住抬袖躲了躲。
亭山王的眼中涌出泪水,带着三人上前颤颤地拜下,“臣等……参见陛下……”
萧元时看了他们一会儿,面色平静,“朕明白了,你们是来替那个逆贼劝说朕的吧?”
在这四个人中,最为真心诚意想要立功的便是沈西,头一个开口相劝的当然也就是他,“陛下,时势如此,已无挽回的余地,还是您的性命最为要紧。陛下退位之后,莱阳王就算只是为了面上好看,也必会善待陛下……”
“你们觉得萧元启已经赢了,是不是?”萧元时的嘴唇倔强地拧了起来,转头看向窗外,“但朕不这样想……朕相信金陵城外还有数不清的人,绝不会屈从于这个逆贼。”
亭山王难过地拭了拭泪,低声道:“老臣也许有些贪生怕死,但之所以自愿前来劝解陛下,归根结底,还是想要替您考虑的……”
“替朕考虑?”
“老臣知道陛下在等什么,但即便长林王不愿意屈从于萧元启,也不代表他就一定会在意陛下您的生死。”
萧元时眉尖一颤,疑惑地看向他。
“您可不要忘了,长林王……他毕竟也姓萧啊……”亭山王抬袖拭了拭泪,加重了语气,“当年怀化将军敢于当面拒接御旨,可见在他心中,皇家威权并没有多少分量。且不说莱阳王已经掌握大局,就算萧平旌能想到办法与他抗衡,那也不一定就是陛下您的福音……”
沈西赶紧接过话头,“是啊,请陛下细想,若是真的有人勤王,无外乎两个结果。输了,萧元启更加不会善待陛下,若是侥幸能赢,他被逼到绝处,要杀咱们只在转瞬之间。还望陛下能看清大势,千万不要自己断送了最后一线生机。”
萧元时面色惨白,紧紧拧住中衣的袍角,冷冷地道:“如果一定要死……那就死吧。只要江山没有落入萧元启这个小人的手里,那么朕到了九泉之下,就还能留有一丝颜面……去见先帝和大伯父……”
小皇帝拒不配合的态度固然令人不快,但整个登基大典的进程却不会因此耽搁。钦天监很快测过星象,将最终成礼的日期定在了四月十五。内廷司慌慌张张赶制出皇袍,临时代替的天子之宝也匆匆雕琢了出来,萧元启提前巡视过之后,显然感觉还算满意。
到了择定之期,恰好竟是一个朗朗晴日。曙光掠过殿檐,高昂的兽首金光闪烁,长阶两边重重羽林,殿前的漫漫血色早已被洗刷干净。
归顺的朝臣宗室低头分列于承乾大殿两边,被按坐于上方的萧元时一身天子冕服,艰难地转过头,看着旁侧通向偏殿的门扇。元嘉和元佑两个小皇弟就跪在那里,身后立有数名莱阳府亲卫,肩上架着长刀,眼泪汪汪地望向御座上的皇兄。
萧元时心中绞痛,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典乐奏响,萧元启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大殿门外,高高昂着头颅,从满堂朱紫的正中间穿行而过,稳步走上金阶,来到御座侧前方站定,稍停片刻,再以目向阶下示意。
沈西自朝臣位列中走出,向小皇帝三拜礼罢,扬声道:“陛下承先祖遗泽,得袭帝位。自登基以来,圣德微薄,民怨沸腾。臣受百官之托,奏请陛下深思己过,退位让贤,以安萧氏江山,以顺天意民心……望陛下恩准。”
在御座旁莱阳王的沉沉目光中,殿中朝臣纷纷低头,声音起起落落地道:“望……陛下恩准……”
萧元时紧咬牙关,依旧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御座另一侧,亭山王面色灰败地上前,语音微抖,“江山之危,皆乃人君之过。陛下已亲拟罪己诏书,命微臣代为宣读。”
萧元启淡淡道:“既然陛下有命,那你就宣读吧。”
窸窸窣窣的展卷声后,亭山王开始艰涩地宣读那份出自沈西之手的退位诏书。萧元时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想要掩耳不听,双手却沉重得抬不起来,恍惚中也听不明白都念了些什么,只有最后一句大略清楚,“……莱阳王元启,乃先祖嫡脉,龙姿凤表,才高德厚。朕愿以江山相托,万望勿辞。”
萧元启自然不会第一时间接下这卷呈递到面前的黄帛,而是拱手退开,转向殿中群臣,“承蒙陛下恩信,托付江山。只是元启素来愚钝,唯恐难负天下之重,心中实在惶然……”
沈西忙上前一步,面上带笑,“莱阳王太过谦辞,臣以为……”
他早已准备好的劝词还未正式开始,殿外突然传来高扬的传报声,由远及近,语调惶然,明显不是设定好的大典仪程。萧元启恼怒地迈前两步,正要喝问,何成已经冲了进来,面色如土地扑跪在殿门边,喘息道:“禀报王爷……有、有长林旗号……已逼近京城!”
殿中顿时一片哗然。御座上的萧元时猛地睁开了眼睛。
萧元启从金阶上急冲下来,厉声道:“你胡说什么?什么旗号?”
“长、长林……”
“这不可能!”萧元启用力挥下袍袖,声调尖锐得几乎要刺破众人的耳膜,“萧平旌远在琅琊山,此刻应该连消息都没有传到!他从哪里冒出来的?又从哪里招来的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