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金陵城大部分高门贵第一样,荀府下人们所居的偏院和边厢,也是整所宅院每个清晨最先开始苏醒的地方。五更鸡鸣,负责洒扫和供应热水的粗役最先起身开始劳作;卯初二刻,侍卫轮岗,边门角门开启,担当采买的家仆们陆陆续续往返出入;前院管家在辰初开始四处巡视,近身伺候的侍女小厮们也轻手轻脚地起身,先行洗漱以备召唤。这个时候的主子们当然还在安睡,只有习惯早起的荀飞盏走出了房门,在自己的院落里修习早课。
初九这日的清晨,边门刚刚打开,一名穿着莱阳府号衣的亲随匆匆骑马赶来,声称有急事求见荀家大爷。门房仆从不敢耽搁,赶紧领了进去。不多时,荀飞盏神色严肃地大步奔出,命人牵来坐骑,翻身上马,踏着一地碎金般的朝阳,径直奔向南越门而去。
劳碌终年的普通百姓们只在正月里才能休憩,清早的城门外人影稀疏,迷蒙白雾中只有萧元启带着数名亲卫,正不停地向城内仰首张望,一脸焦虑地等待着。
“你派人来捎信也不说清楚,平章的陵寝怎么了?”奔到近前的荀飞盏一勒马缰,未等停稳便急切地询问。
萧元启赶忙解释道:“守陵的人半夜赶来进不了城,我也是早上才从巡防营那里得到消息,只听说有盗贼闯了长林王陵,具体情形一概不知。所以才赶紧约你与我一同过去看看。你和平旌交往更多,也好帮我定个主意,看需不需要通知他。”
荀飞盏关心则乱,闻言不及多想,一夹马腹便冲了出去。
长林王陵距离京城南门原有快马半日的路程,这两人的速度当然更为迅疾,日未中天便已赶到,先飞快地粗略巡看了一圈,只见马道两边的虎甬石像倒翻了几个,冥宫外殿供奉的镀金香炉杯盏失窃少许,而陵寝本身未有伤损,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好在守陵的护卫警醒,盗贼未能潜入,总算没有惊动亡灵。”萧元启扶了虎甬一下,“这里我派人来收拾就行了,倒不用通知平旌,大哥觉得呢?”
荀飞盏点头赞同,“守陵护卫也归禁军统管,我去禁卫府招呼一声,让他们再加派些人手巡视。”
两人商议已定,一齐转头看向马道前方高耸的石坊,思及往事,神色都有些黯然,默默整肃衣冠,迈步而入。
萧平章的墓室远在长林王衣冠冢的侧后方,更是未受丝毫侵袭,坟前供果摆放整齐,白玉所镌的石碑也甚是洁净,可见守陵人的确算得上尽职尽责。
荀飞盏单膝跪在碑前,指尖抚过他描红的名字,低声道:“不久前我去看了策儿,他已经有这么高了……孩子很可爱,真可惜你没有能够亲眼见到他……”
王陵周边松柏森森,突有一群寒鸦惊飞,嘶哑的鸣叫声在林间回荡。萧元启抬头看了看,也单膝跪下,感叹道:“不知不觉,平章兄长竟然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也不知他是否泉下寂寞……若是大哥今日没有其他要务,我派人取些酒来,咱们就在这里陪他一天吧?”
初九并非祭扫之日,但荀飞盏进了陵区后就已经有些不愿离开,萧元启的这个建议正好提在他心坎上,当下便点头应诺,在石碑前半跪半坐了下来。
荀白水夫妇日常的起居习惯,萧元启早在新婚时就已经向安如打听得一清二楚。他掐准时辰将荀飞盏诱离出城后,何成立即在荀府周边的街巷内添加了巡视的人手,奉命时刻关注事件的每一步进展。而作为履约一方的东海,对这次新的交易显然也极为重视,戚夫人调动出安插在金陵城内的所有力量,连夜通宵地设置好了暗杀陷阱,就等着荀白水那辆御赐的华盖马车走出府门,一步一步踏向那道专属于他的鬼门关口。
不过此时的萧元启也好,戚夫人也罢,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偏差,那就是荀白水原有的行程安排其实已经变了。
初九这日华真大长公主府上开年宴,所有朝阁重臣都已确认将要出席。勘查路线、计算时间、选择地点、安置人手……整个谋刺方案全都是基于这个消息设计而成的。至于昨天下午他突然决定不去赴宴而改往大理寺,莱阳王府根本一无所知。
情报陈旧迟滞,计划没赶上变数,往往是大部分行动最终失败的主要原因。
不过也只是大部分,而并非全部。
世间总有那么一些事情,是由运气和巧合来决定结果的,荀府到大理寺与荀府到公主府之间,竟有一大半路线完全相同,而戚夫人选择将要动手的地点,恰好便在这段重合的路线上。
也就是说,荀白水临时的行程变更,居然丝毫也没有影响到莱阳王府深夜商定的行动计划。
这是萧元启难得的好运,但从另一方面而言,也是荀白水最终的噩运。
辰正二刻,荀夫人看着日晷的针影轻声唤醒了夫君,带着侍女们伺候他起身洗漱。大概是因为已经下了决心,这位首辅大人昨夜睡得还不错,憔悴的面色有所缓解,神清气爽地坐在窗台前让夫人为他修面挽髻,同时指了顶轻便的绸帽佩戴。
“老爷今日赴宴,怎么不戴玉冠?”
“今日有些公事,不去大长公主府了。”荀白水起身穿上外袍,抬起手臂让她束系腰带,突然间又想起一事,急忙问道,“对了,侄女以前住的院子,可还留着?”
荀夫人一怔,“老爷问的什么话,当然还留着。”
荀白水眸中闪过一丝悲怜之色,叹了口气,“你记得派人时时打理,不要荒废了。咱们荀家的姑娘,怎么也得好生照顾着,至少不能让她受罪。”
荀夫人不明所以,却又本能地感觉心惊,正想追问,荀白水已经大步走出房间,在廊下吩咐道:“来人,去请大爷过来,陪我出一趟门。”
荀樾应声离开,片刻后皱着眉头回来禀报,“回大人,大爷一早就出去了。要派人追他回来吗?”
荀白水犹豫了一下,想了想又摇头,“不必了。你执我内阁钧令,到京兆尹府调派一百府兵,随行护卫。”
首辅车驾以往出行,常例是一百府内亲卫相随。荀白水虽未料到萧元启真的就敢刺杀,但由于不再信任巡防营,今天又特意加调了一百京兆府兵同行,这个程度的护卫能力除非起兵造反,否则谁也不可能轻易接近到他身前,行事已经算得上是极为谨慎。
除了护扈周密以外,荀白水乘坐的这辆御赐车驾也与寻常官员的马车不同。其四周围挡以梨木为骨,外罩由添捻金丝织就的厚缎裁制,在冬季还多了内层棉围,更加厚密,若非极为强力的硬弓,根本射不出能穿透它的利箭。再加上行进时不停移动,连侧方都有人体马匹相隔,若想以暗箭射杀的方法谋刺,成功的概率基本也可以预估为零。
身为一名顶级的女刺客,戚夫人从一开初就没有考虑过硬闯与远程。她的暗杀计划之所以能够得到萧元启的认可,最关键的部分仍然在于“接近”二字。
车轮辘辘,驶过了又一个十字街口。少量行人和摊贩们主动避让,自觉地与开道府兵们隔开了一段距离。
前方渐渐接近官衙集中的重要街区,主街的街面变得更加平整,皆由长方的青石板拼铺而成。府兵护卫踏步而过,有两人在踩上某些石板时感觉到了异样,不禁低头多跺了一脚。但由于队列快速行进,这两人还未及细想,便被后方的同袍裹带着随队前行了。
三十名开道府兵之后,紧跟着便是二十人的荀府卫队。华盖朱轮的御赐马车位居中央,由两侧共计八名骑兵护卫陪同。不紧不慢的车轮沿着前方五十人的脚步印迹,碾过了一块又一块的青石长板。
一道尖锐的鸣哨突然吹响,避让在街旁的十来个路人和摊贩应声暴起,亮出兵刃猛冲上前。这点攻击当然不足以冲破护卫的厚度,但却成功地让整个队伍暂时停了下来。
随行在车厢边的荀樾拍马向前,观察了两眼战况,正要派出荀府卫队相助剿杀的时候,车轮前方的那段路面突然爆开,四条人影飞速跃出。
连夜移开原有的青石,在下方挖出空间,隐藏刺客,再铺上涂画成石材颜色的木板遮盖,这项工程的动静其实并不小,若没有巡防营的全力配合,不要说戚夫人这样的异国谍探,就算是金陵城里的实权人物,只怕也很难做到悄无声息。
木板迸裂,暗器飞出,现场局势瞬间大变。这个计划最可怕的地方并不在于繁复,而在于精确。让自己藏身的“青石板”恰好位于护卫与马车之间那短短的一段空隙中,便是戚夫人赖以得手的最大关键。
猝不及防之下,马车两侧仅有的数名骑兵须臾间便被暗器射翻。戚夫人踏着另三名刺客搭出的剑梯,跃身而起,手中长剑疾如闪电般刺入车厢。
荀白水是个警觉的人,外间嘈杂方起,他便已经俯身贴在了车板上。戚夫人一剑未中,顺势挥劈,挑飞车帘的同时,也砍裂了前方辕木,厢体随即前倾,他一个老人哪里能稳住身体,立时扑跌而出,翻滚了数圈,顶上绸帽脱落,花白的鬓发披散而下。
距离最近的几名亲卫拼命冲上前来,皆被其他刺客中途拦截,戚夫人毫不分心,一个纵身便追至目标身前,冷笑一声,刻意将声调提得极高,“东海国主,问候首辅大人。”
随着这一句嗓音清亮的宣告,她手中利剑举起,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荀白水的前胸,又回腕拔抽,带出一连串血珠。
从她最初现身到刺杀完毕,整个行动流畅如水,疾若闪电。荀樾不过是拍马向前多奔了几步,等到再转身时,留给他的就只有飞扬的尘土、漫流的鲜血和一双不甘心就此闭上的眼睛。
“大人!大人——”
在荀樾的嘶吼声中,掩护戚夫人逃脱的刺客们被一个个砍倒,前方街口马蹄声响,岳银川也在此时冲了过来。
由于心情激动,这位年轻的东境将领天还没亮就醒了过来,早早便赶到大理寺的官衙门外,静立等候。随着约定的时辰越来越近,他频频踮足朝向长街末端极力远眺,心头渐渐有些发慌。
若按常理思考,他其实并没有任何理由着急。内阁首辅高高在上,自然是想迟到多久就能迟到多久,更何况算起时辰来,荀白水此刻也还没有迟到。
可不知为了什么,这种发慌的感觉一直莫名地持续着,就好像战场上突然滚过背脊的寒栗一样,根本解释不清缘故,却又让人不敢轻视,更不能忽略。
岳银川解下了拴马石边的坐骑,沿途向荀府方向迎了过去。由于首辅车驾由四马牵拉,只能在大道上通行,他不必在意分岔口,一路顺着最宽的街道奔行,不多时便听到了前方隐隐的呼喝之声,心头顿时一紧。
绝大多数刺客这个时候已被砍杀在地,现场极为混乱,唯独中央那小小一圈犹如风眼一般,宁寂如死。岳银川甩缰跳马,猛地冲到了荀白水的身边,俯身察看伤情。跪在另一边的荀樾满面是泪,双手按压着伤者胸前,心头还抱有万一的希望。
在战场上见过太多的外伤,岳银川不须多看也知无救,只能扶住荀白水的头颅微微抬起,想让他的肺血回流,走得不要太过痛苦。
荀白水仿佛对他的到来有所感觉,半掩的双眸突然睁开,手指痉挛般地抓住了他的小臂,猛地向下一拉,其力度之大,俨然就是濒死之人最后的爆发。
“……陛、陛下……长……长林王……”
岳银川完全不明白这些残碎零落的话语是什么意思,可也根本没有机会再多追问。自喉间挤出这模模糊糊的几个字后,荀白水的语音戛然消失,紧绷的身体在下一个瞬间极速松弛,眼帘未垂,视线已经凝住不动。
天子脚下,年节未完,内阁首辅被当街刺杀。
这个如同炸雷般的消息渐次传播开后,整个金陵城都被震动了起来,很快就变成一个充满各种嘈杂声波和混乱异响的巨大旋涡。
最先赶到现场的巡防营未敢近前,环绕于外围守护。不过统领何成的反应还算迅速,立即下令给各个城门领,在事发后的半个时辰内便牢牢地禁闭了四门,要求等待进一步的上峰指令。
廷尉府太尉、刑部尚书和京兆府尹三个人因职责相关,亲自赶来现场察看了尸首,命荀府的人小心装裹,先抬回府中停灵。其他阁臣们都在前殿值房里守着,等他们三人过来之后,关上门足足商议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决定由中书令赖杰与刑部吕尚书入宫,去向皇帝陛下禀报这个噩耗。
就在朝臣们想方设法商量善后的同时,荀飞盏和萧元启也终于辞别了长林王陵,一路快马赶回京城南越门外。
此时日头虽已西斜,但光线依旧明亮耀眼,显然还未到黄昏下闩的时辰。荀飞盏看着面前紧紧关闭的两扇城门,眸中不由浮起了疑惑之色,用力捶击呼喝了好几声,厚重的门板方才被缓缓地拉开了一线,等他们几个人纵马奔入之后,又立即再次合拢。
荀飞盏和萧元启都是极有身份的人,负责值守的校尉显然认得他们,迎上前行礼时目光闪躲,不敢抬头。
“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这么个阵仗?”
即便再怎么不敢回答,也不能真的不答,这位校尉的整个身体弯成虾米一样,颤声道:“您、您还不知道吧?……城里出了大事,首辅大人在紫书街上……遇刺归天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仿若晴天霹雳,震得荀飞盏一连倒退了两步。悲痛、惊讶、愤怒和疑问同时涌上心头,最后翻搅成了一片茫然,令他瞪着那校尉一时说不出话来。
萧元启用力抿住想要上翘的唇角,也露出又惊又怒的表情,“大哥先别急,咱们赶紧回府里查证一下,也有可能是传错话了呢?”
荀飞盏回过神,知道从守城门的小官嘴里问不出什么,立即翻身上马,扬鞭重重挥下。跨下坐骑被他激得连声惊嘶,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萧元启在后头紧追慢赶,还是被拉下了好大一截。等他好不容易追进荀府的时候,荀飞盏已经披了麻衣,正红着眼睛站在叔父的棺木之前,听荀樾跪在一旁讲述事情的经过。
用以停灵的前厅早就悬满素幡黑纱,香烛火盆烟气萦绕。摆放在正中央的乌木棺椁并未加盖,逝者周身衣冠已换,不见半点血污,仿若他这一生的是是非非都已被洗去,唯一空留于世间的,就只有临终前那抹凝于眉间的痛苦与牵挂。
萧元启悄步走进前厅,安静地听荀樾讲完,插言问道:“你确认动手的是个女刺客?她提了东海的名号吗?”
荀樾咬牙点头,“是。这女人显然是个首领,现场的刺客皆为死士,拼命护了她一人逃走……”
“那眼下是谁在负责追捕?”
“巡防营和京兆府。”
萧元启皱眉略加思索,对荀飞盏道:“巡防营的何成是我的旧属,等我先回府看过安如,就去跟他会合,必定逐户严查。至于大哥你……最好还是留在府中陪伴婶娘吧……”
荀飞盏的手掌按在棺木的边缘,冷冷道:“叔父在天有知,当然也更想让我去追拿凶手,而不是在府中掉泪。你去照顾安儿吧,接下来的搜捕……谁都休想让我袖手旁观。”
萧元启知道这个时候的一言一行都必须特别小心,立时不敢接话更不敢多劝,语音模糊地答应了一声,低头退出灵堂,在庭院的阴影处默默站了一会儿,先让自己定下神来。
回到莱阳王府后天色已经黑透,他并没有直接前往自己的寝院,而是将心腹亲卫留在折廊下看守,静悄悄来到了久无人迹的太夫人旧院。
月影凄清,野草过膝,庭院中四方黑沉,唯有主屋内一灯如豆。本应正在城中搜查的何成站在阶前,向他躬身行礼。
萧元启独自一人推门而入,戚夫人在微黄的油灯下转过身来,嫣然一笑,“恭喜王爷,这化龙之路,又朝前多走了一步。”
这个房间显然已被简单地收拾整理过,清走了满地狼藉,蛛网沉灰,也搬走了原来的所有家具,另换上不同样式的桌椅,除了水磨石缝隙里还留有少许暗红殷色之外,那一日的痕迹已被尽力抹去。
“夫人进来的时候,确认没有人看见你吗?”
“我做事有多干净,您当然是知道的。”戚夫人自信地笑了笑,又细细觑看他的脸色,“王爷今日除掉了心头大患,我还以为您会更高兴一些呢?”
萧元启没有理会这句话,来到桌边坐下,“接下来城中必会大肆搜捕,局面相当敏感。我只能确保夫人在此处安全,至于其他人,我绝对不会沾手。”
戚夫人淡淡笑道:“东海在金陵的人手,每一个都甘愿为国主粉身碎骨。既然跟王爷您做了这个交易,那这些代价总是应该付的。王爷放心,你我的交易只在你我之间,我的人奉命行事,多余的枝节根本就不知道,即便失了手被人拷问,也问不出几句有用的话来。只不过为了等待国主想要的工部旧档,我这一躲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无论如何都会有些痕迹。王爷如今封了郡王,娶了王妃,府上的人越来越多,和那两年可大不一样了,不会觉得有什么麻烦吧?”
“人多确实眼杂,连我都不敢说这府里头会不会有人察觉。”萧元启将视线缓缓转向门外,冷笑了一声,“但我敢肯定的是,即便真有人发现了些什么,他也绝没这个胆子到外头去乱嚼舌头。”
“王爷的行事,还是像以前那般靠得住。”戚夫人适时恭维了一句,提壶斟茶,向对面递了一杯,笑生双颊,“可惜此处无酒,只能以清茶一盏,庆贺你我今日功成。”
萧元启抬手接了茶盅,与她轻轻相碰,仰首饮下,“不过我还有一句话,想要请夫人带给国主。”
戚夫人颇感意外,急忙还杯于桌,欠身道:“王爷请讲。”
“此次各履承诺,日后……再不相约。”
这句话出唇的音调甚是冷冽森寒,戚夫人虽面色未改,心中到底不悦,正想要再说什么,外间紧闭的门板上突然响起叩击之声,何成在廊下急切地叫道:“回禀王爷,荀府嬷嬷来了,消息瞒不住,王妃她……她……”
荀安如正在孕期,萧元启又深知她对叔父婶娘的感情,临走时曾下令向内院封闭消息。但他却忘了荀氏这样的门第,府中运转自有体系,并不是桩桩件件都需要主人直接安排。虽然荀夫人悲伤过度不能理事,但大管家和嬷嬷们仍然能够按部就班分派人手,一面料理后事,一面向亲朋报丧。萧元启早上的指令再怎么严厉,总不可能提前说荀白水死了都不许通报这样的话,内院的人一听这么大一个丧讯,谁也不敢硬拦,只能急匆匆派人向管家通报,管家再转报何成,兜了一圈下来,等萧元启闻讯赶过去时,其实已经有些晚了。
刚刚迈进寝院的外门,里头便传来乱糟糟的惊呼声,荀安如一身薄衣,满面是泪地冲了出来,被他一把抓住,搂进怀里。
“安如,安如你听我说,先别着急,小心身子。叔父虽然不幸……但刺客是肯定能抓到的……”
这句话并没有丝毫的安抚作用,“刺客”两个字反而更加激发了荀安如濒临崩溃的情绪。她仰首冷冷地盯住了丈夫的眼睛,咬牙道:“他们说,是东海的刺客……东海……是东海!”
萧元启当然明白她此时正在猜测些什么,急忙收紧手臂,试图去抚摸她的面颊,柔声解释。
可这个柔弱的女子早已被悲痛压倒,她抗拒地掩住了自己的耳朵,嘶声哭号着,在他臂间连踢带咬,拼命挣扎,直到寝衣丝裙上浸透了鲜血,也不肯停止,不愿平息。
熟识的太医被急速请了过来,一看就知道孩子肯定无法保住,只能扎针灌药,紧张忙碌到夜半时分,这才勉强稳住了病人的情况。
萧元启面容灰败,费尽最后一丝力气才没有迁怒于他人,挥手屏退周边侍女,拖着缓沉的步子走到床榻边。
荀安如平躺于枕上,眸色麻木呆滞,唯有眼尾泪痕深深,抹之不去。
萧元启凝视她片刻,蹲下身来轻轻抚顺了她垂满长枕的乱发,将自己的嘴唇温柔地压在她的额前。
“天命岂能轻得,终归要有代价……不过没关系,咱们还这么年轻,等你养好了身子,孩子总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