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阁无所不晓,博识万物,这是天下皆知的一件事情;琅琊鸽房遍置各国,散布四海,这也是天下皆知的一件事情。但一个真正的鸽房,尤其是琅琊后山那个鸽房究竟是什么样子,对于阁外之人便是一个难以窥及的秘密了。其实万丈高楼由地起,琅琊后山初建时原本也没有那么恢宏,不过数排鸽架而已,全靠逐年逐代一点一点地扩展,方才建成现在这样的规模。若从琅琊阁主独居的挂崖小楼里望去,层层叠叠的鸽舍自山腰遍铺至峰顶,俨然已经是一座小小的城池。
小刀按住刚刚落架的一只金瞳白鸽,从它的灰爪上取下纤小圆筒,放入身边的托盘。他现在长高了不少,细瘦腰条已经拔抽了出来,颇有几分俊逸少年的味道,自凌空搭建的鸽架上一跃而下,也能落地无尘。
一只胖胖的小手从旁边伸出,急切地抓扯着他的衣角,含含糊糊的小奶音随即响起,“小刀哥哥,我……给我!”
四岁多的萧策正是最为可爱圆胖的年纪,小刀弯腰抱起他,只觉得手臂上又沉了不少,不由笑了起来,“老阁主简直是照着自己的样子在喂你啊……你急什么?这些东西你又看不懂。”
萧策不服气地道:“策儿已经认字了。”
“是吗?那好吧,咱们一起把这个送到抄录阁去,然后你认几个字给我看。”
策儿极是开心,扭动着身体,要求放他下来,迈开小腿走在了前面。
山涧清幽,和风如洗,琅琊山即便在酷暑之日也甚舒爽,何况此时节气尚未入夏。坐于后殿挑空的高廊栈台之上,眺望山腰仙雾涌动,一边品饮当春炒制的雪芽绿茶,一边评谈天下风云起落,山间闲居的逸趣之最,莫过于此。
“北燕新君正式登基称帝,另立国号,这多年纷乱,大概也算尘埃落定了。”老阁主放下茶盏,感叹道,“半个多月未见新的消息,想来邑京城中一切顺利,没有再另生波折。”
蔺九俯身给老阁主添斟热茶,接过话头,“百姓最苦,莫过于战乱之世。咱们琅琊阁虽是旁观之人,但看着北燕这些年发生的这些事,还是不免心生感慨。希望江山改换之后,北燕国中能再得生息。”
两人正闲谈间,端着小托盘的策儿仰首挺胸走了过来,中途虽然不慎歪斜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成功地将托盘放在了茶桌上,感到自己十分能干,得意地道:“今天的!”
蔺九揉了一下他的头,一看盘中竟有十来个纸卷,不由笑道:“策儿,不是教过你吗?要先拿去转录阁,筛选一遍再送到阁主这里来。”
策儿认真地答道:“去过了,小刀哥哥说,一起的!”
蔺九不由笑意更深,“你小刀哥哥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能有什么事,会突然之间,一下子发这么多消息过来?”
说到此处,他的眉尖突然一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即将托盘拉了过来,挨个儿打开纸卷扫阅,脸色越来越凝重。
以蔺九的定力都是这般反应,显然不是寻常消息。老阁主接过他压平的纸条也快速看了一遍,白眉微锁,“不过一个多月,居然连克数城,东海的战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
墨淄侯虞天来暗掌东海大权的消息,琅琊阁是一年之前知道的,君权转移自然会带来变化,但竟能变到这个程度,倒也有些出人意料,“大梁朝廷可有新的消息?”
“金陵鸽房这两天一直没有动静,可见朝廷应对颇为迟缓,没什么切实的消息值得送过来。”蔺九瞥了老阁主一眼,迟疑地问道:“还是不告诉平旌吗?”
萧庭生的遗骨落葬梅岭之后,萧平旌在墓侧结庐伴居了六个月,方才回到琅琊山继续守孝。林奚陪他也在北境停留了半年,然后从梅岭出发,继续探寻世间百草。在山岭下执手道别的时候,两个年轻人都恋恋不舍,但也都将这份情意隐在了心底,未曾出唇。
“平旌上山之初就说过,各方消息,他一概不听、不问、不看,两年来皆是如此,今日又有何不同?”老阁主转头看向平旌居住的峰阁,眸色平静,“人世红尘,从来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何曾有过片刻停息?既然已经离开,就应该走得干净。”
蔺九欠身领命,并无异议。但在回到抄录阁后,他还是重新制作了一个新的书匣,将与大梁东境相关的消息都抄录了一份,汇集入匣。
小刀在一旁看了甚是不解,不由问道:“九兄为什么要汇编?北燕换了个国号那么大的事,也没见你汇编过啊?”
蔺九的笔尖稍稍一停,自嘲地笑了一下,“你就当我是太闲吧。”
琅琊阁能以旁观的心态淡定看待东海危局,但金陵城里显然并不能照此办理。一月之间战火连城,急报频频,朝野上下可谓一片哗然。虽说四境边患此伏彼起从来没有真正停过,可像这样被人撕破防线深入腹地的情形,那起码也有五六十年未曾发生过了。更何况刺出这惊世一剑的敌人,居然还是大梁从来没真正放在眼里的小国东海。
“敌军连夺九州,东境全线溃败,将帅阵亡!可朝廷商议了整整两天,连派谁领兵前往援救都定不下来吗?!”身形又拔高了一截的萧元时眼见阶下群臣都低头避让自己的视线,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恼怒,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用力拍了一下御案。
按照金陵朝廷以前的认知,东海素无战力,东境军的主要功能其实只是防御流寇海匪,开局之初便缺乏相应的战备,临时筹措反应过慢,又远远低估了对手的能量,最终引发全线溃败。
可是败虽然是败了,大梁的底蕴毕竟摆在那里,调拨援军并不困难,军资补给也没有问题,真正令朝堂君臣们束手无策的,其实只在领军统帅的人选上面。
荀白水这一两年都在重编北境军,调转将领,轮换驻地,分割军户,绕成一团乱麻还没有理顺,任何一个都不适合派出。朝野公认最当胜任的大将军穆邕远在南境,路途实在太远,等他安排了自身军务再赶往前线,按东海现在的攻势速度,只怕局面已经更加难看。兵部倒是提议了几位品阶足够又不需从驻地召来的将领,但京城武臣少有战事历练,面对数十年未遇的这种危局,难免有些信心不足,退缩畏战,以至于满朝朱紫,最后主动站出来请旨出征的,居然是一个谁也未曾想到和提名的人选。
“莱阳侯主动请缨,心志可嘉,”荀白水疑惑地上下打量着萧元启,“但东境战局不同寻常,绝非单凭血勇之气可以平定,你到底有把握吗?”
“启奏陛下,臣身负帝裔血脉,受皇室恩养这么多年,家国有难,岂能畏缩不前?所以首辅大人说臣这是血勇之气,微臣并不否认。”萧元启眸色沉静,自袖中取出一份折本,平托在手,“但也请陛下放心,臣虽非战功彪炳的名将,可在北境前线,也曾扎扎实实历练了将近两年。自东境报急以来,臣便细细研判过战局,自认已经有些想法,全都写在此本奏报之上。如果兵部审阅之后,略觉有可取之处,万望陛下恩准,容臣为国效力。”
经过两天嘈杂的廷议,萧元启的这番陈辞听起来实在是顺耳多了,小皇帝立即点了头,命令兵部接过折本,尽早审阅回复。
兵部尚书晋勋以前对萧元启了解不深,也没指望他真能提出什么有益的战策,没想到回去阅看之后,竟发现他的思路远比旁人清晰,不禁大加赞赏。战事紧急,容不得更多拖延,兵部的支持使得萧元时很快下了决心,征得内阁同意之后,立即诏令莱阳侯执掌援军帅令,飞速驰援东境。
早在国丧期满加封恩诰的时候,荀白水就曾请旨将萧元启的侯位由末品升封为二品,算是有来有往,酬谢他以前所立的功劳。但在骨子里面,他并没有把这个根基浅薄的年轻人当成是真正的盟友,萧元启托媒上门请娶荀家大姑娘的要求,就被他毫不犹豫地给拒绝掉了。不过荀安如常在宫里,荀太后看自家侄女简直如同公主一般,看不上萧元启,也未见得就能看上别人,挑挑拣拣选来选去的,一直也没有最终定下。
带着几名朝臣在金陵东门点兵送行的时候,荀白水突然间又想起了这件事情,觉得甚有必要再多激励一下这位小侯爷,敦促他更加尽心尽力,以赴国难。
“小侯爷心中所念,老夫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太后娘娘疼爱安如,总想再多留她一些日子,所以年前才推了小侯爷的提亲。不过话又说回来,女孩子长大了,总得要替她找一个好的归宿……这样吧,老夫今日在此许诺,小侯爷若能得胜而归,解我东境危局,稳住朝廷边防,老夫愿将侄女安如,许你为妻。”
这句许诺出口之后,果然得到了荀白水想要得到的反应。萧元启的一双眼眸顿时亮如星辰,面颊通红,语调里更是透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请首辅大人放心,元启此去,定当竭尽所能,不胜不归。”
浩浩荡荡的援军队伍踏着初夏朝阳刚刚上路,东海前锋又下一城的战报便传了过来。至此,大梁东境已有十个州府失于敌手,朝野上下屏息以待,只盼着身担重责的莱阳侯能够旗开得胜,至少也要稳住当下这一溃千里的败势。
事实证明,萧元启给予金陵朝廷的惊喜,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想。
四月中,莱阳侯夜袭芡州,一举夺城,整个东海之战由此转折。
五月初,东海左路军主营被破,大梁夺回习州。
五月中,台山大捷,东海最精锐的前锋营弃城而走,从此开始了连续的败局。
六月中,莱阳侯共收七州国土,直抵淮水西岸,无奈东海水师强劲,渡江未成。
六月底,第二次渡江之战以平局告终,双方沿淮水两岸各自布防,呈僵持之态。
七月初,金陵诏令抵达,命莱阳侯重新合编援军与原东境军各营,移交防卫,班师回京。
至此,东海之战告一段落。
萧元启风风光光回返金陵的消息传到琅琊阁的第二天,恰好有两个人同时上山,巧之又巧地在通向后殿的兰台小道边遇见,彼此都有些意外。
“林姑娘?真是好久不见了,你来探望平旌吗?”
林奚轻轻咬了咬嘴唇,白玉般的面颊上透出红晕。她离开梅岭后一路向西,深入人烟稀少的野岭密林之中寻找新的药植,完全不知外界风云。一个月前到小镇补充食水时,方才听说东境战局危殆的消息,顿时开始担心萧平旌的情况,忙中断自己的寻药之途匆匆赶回,途中忙于行路也未及打听,走到了廊州城下才发现自己的消息太过滞迟,战事其实已经结束。她这一年多忙于编纂药典,心境一直非常平和,此刻到了距离他如此之近的地方,思念之情反倒翻涌上了心头,几番犹豫,还是决定上山一趟,好生看一看他。
“我来看看蒙姐姐和策儿,大统领也是来探望她的吗?”
荀飞盏的整张脸因为这句问话也猛地涨得通红,赶紧摇头。他当年辞朝离京之后,四处游历交友,不知不觉越走越远,后来更是远赴西北小国楼漠探访隐世高人,与京城的通信断了整整一年。两个月前得知东海消息之后,他也是心急如焚朝向金陵日夜赶路,走到大同府时听到了捷报,这才放下心来,索性转了方向,打算探视一下师妹和策儿的近况。
“我原本便是四处访友,与平旌又已经两年未见,顺路上山问候一声,不是特意来看谁……”
十分多余地解释了一句之后,两个人好像都有些尴尬,默默同行上了兰台,请殿门外待客的执事向峰阁传报。
最先接到消息的蒙浅雪十分欢喜,直接抱着策儿迎了出来,将两人请到就近的茶厅内,拉着林奚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又忙着教策儿喊人。
策儿偎在母亲腿边叫了一声“姑姑”又叫一声“师伯”,啃着自己的小胖手一脸好奇。
荀飞盏这几年虽然送过成堆的礼物,但却是第一次当面见他,心中甚是激动,蹲身将他抱了起来,摸摸小脸,本想说他长得就跟平章一模一样,又怕蒙浅雪难过,话到唇边便吞了回去。
策儿素来不认生,被抱起也不挣扎,乖巧地靠在他肩头,突然又兴奋地举起一只手,叫道:“二叔!”
林奚心头微跳,缓缓转过身来,只见萧平旌站在门外,笑微微地瞧着她,道:“你回来了?”
“此处又非家园,恐怕不能说是回来了吧?”
“那对你来说,何处算是家园呢?”
林奚顿时有些脸红,转头没有说话。
蒙浅雪忍了笑道:“你眼里只有林家妹子,师兄也在这里呢,你可看见没有?”
荀飞盏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笑着跟他打了招呼。这时小刀捧了茶具进来,顺便将策儿带出去玩耍,好让大家安心坐下来饮茶叙旧。
四人之间原本最善谈的人是平旌,不过他近年沉郁了不少,山间守孝的日子也过得清淡,所以反倒是荀飞盏说得最多,聊了好些四处游历的趣事,座间气氛甚是轻松。
“我听说楼漠荒沙的深处,有个极为隐秘的山庄,随月影而出,见日影而消,正打算出发前去寻觅探访,结果就听到了东境的消息。”荀飞盏饮了一口茶,关切地问道,“你们在琅琊阁知道得更早,想必也很吃惊很着急吧?”
萧平旌迷惑地歪了歪头,“什么东境的消息?”
荀飞盏和林奚同时一怔,失声道:“你不知道吗?”
萧平旌上山时说好了不听不看不问,蒙浅雪也就决定跟他一样。叔嫂二人安心守孝,对山外的事真的全无所知,此刻听荀飞盏大约解释了一遍,这才齐齐吃了一惊。
“连丢十州之地?东境多年未起战火,若说兵士操训不力,将帅生疏失职都有可能,但绝对不至于被打到这个地步啊!”萧平旌脸色凝重,不过却没有荀飞盏想象的那么着急,“战线太长,东海没有那么强的实力,撑不久的。然后呢?”
“我得到消息本来就晚,在路上的时候陆陆续续听到了朝廷援军的捷报,现在已经收复七个州府,重建了东境安防。”
萧平旌的神色并不意外,慢慢点头,“那就还好。能有这样的战绩,想必朝廷的援军是由穆邕将军统率的吧?”
荀飞盏挑了挑眉,“不是穆邕,是莱阳侯。”
“谁?”
“莱阳侯,萧元启啊!”荀飞盏眼见萧平旌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心中甚是不解,“你这也挺奇怪的,刚才声色不动,现在听说东境稳住,咱们大梁反败为胜,怎么反倒焦虑起来?”
“我倒不是焦虑,只不过听你说来,这场战事从开端到反击,有许多让人想不通的地方……”
“你也说了,东海其实没有那么强的实力,也许是他们过于深入腹地,一旦被反击,便无力招架了吧?”
“可能的原因倒是有几个,但没有看到详细的军情战报,我也不能凭空推测,如果可以……”萧平旌话音至此突然停住,低头喝了口茶,“算了,国家大事,自有朝廷处置。说起来与我这个守孝之人有什么关系呢。”
荀飞盏想到自己接到消息后百般焦灼,可结果却证明朝廷并不是缺了他俩就不行,当下大为赞同,点头道:“你说的也是,没有咱们插手,如此大的一场危局不也顺利平息了吗?倒是没想到元启的长进这么大,跟你去甘州磨砺之后竟能独当一面,以前还真是小瞧了他。”
东海七州由萧元启在两个月内便率军收复了回来,正是萧平旌觉得奇怪的几个疑点之一,但他并不知道具体情形,跟这位堂兄也有两年未见,实在不好随便臆测,想了想也就没说什么,笑着改了话题,“不说这些了。你方才提起上一年去了北燕,想必是去挑战苍栖剑的吧?”
荀飞盏抚膝笑了起来,“没错,好山好水故友重逢,谈什么金陵、东海,还是聊聊江湖最好!苍栖剑飘逸灵动,和瀚海剑法大为不同,那一战真是让我受益良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