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无灯,漆黑暗沉犹如在最深的夜里。厚厚的牛皮帐布挡不住遥遥传来的冲杀声,缝隙处透进的火把光影照在荀白水阴沉的脸上,不停地跳跃扭动。
此刻陪同这位宣诏使留在帅帐内的人只有萧元启。他微微掀开一角门帘,侧耳倾听远方的动静,许久之后,方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恭喜大人。”
荀白水抬起头,“恭喜?”
“当众抗旨不接,若是放在白衣文人的身上,也许还可以当成狂放不羁一笑置之,但萧平旌是朝廷武臣,掌领兵权,如此举动当为第一大忌,大人只要紧抓不放,谁能为其辩解?”萧元启放下手中的帘布,缓缓回身,“这不正是您千里来此想要达到的目的吗,难道不值得恭喜?”
荀白水紧蹙的双眉抽动了两下,眸色也有些迷茫,“是啊,就算有再大的军功,也抵消不了这样的罪名。你我明白这一点,萧平旌又何尝不明白?你说他……他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萧元启踱步来到帐中的沙盘前,在黑暗中摸索着拔下了最高处的一面小旗,“他不是都说过了吗,为了北境十年太平,必须在孰轻孰重之间做了个选择。不管大人您怎么想,至少我,我心里是相信他的。”
荀白水仰首闭目良久,似乎也有所触动,可等他再次睁开双眸时,眼底依然是一片阴寒,“无论萧平旌是为了什么,北境上下只听军令目无朝廷这是事实!君威方能国安,陛下终究不是先帝,若要将来江山稳固,就绝不能再继续放纵长林王府……”
萧元启轻柔地笑了一声,捻动指尖将小旗扔开,转而握住了腰侧佩剑,“该怎么定罪那是后话,总得回了京城才能办。此时此地,大人应该用不着我了吧?”
荀白水微微一怔,旋即又明白过来,“你……你是想要……”
“大梁儿郎,当战北方。我在甘州与他们两年袍泽,既然算是大家最后一次并肩而战了,想必大人不会介意?”
此时外间的光线已渐渐转亮,荀白水头颅低垂,面上表情僵硬,没有给他任何的回应。不过萧元启也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并不是真的在征求什么许可,话音方落便转过身去,掀起了帐帘大步而出。
宁关堡西高东低,但坡度舒缓,周边数十里皆为原野。覃凌硕之所以敢于结营对峙,就是认为己方兵力占优,只需重甲推进便能破解坡度高差带来的不利。不久前那场败仗对于全营上下的影响实在不小,他极度需要一场新的胜利来洗刷眼前的颓势。
辰初天光刚刚开始暗淡的时候,这位大渝康王还以为只是突起阴云。但上天即将夺日示警的流言早在营中传播已久,很快就有人发现天空中正在呈现的,就是预言中最为可怕的异象。
“日头呢?日头呢!”
“凶兆!这是天道预警的凶兆!”
“不好了!上天发怒必有天谴,快逃命啊!”
漆黑如墨的暗影当头罩下,长林军进攻的鸣镝声划破长空,四方箭雨纷飞,杀声大作。仓促之间由日间防卫转为抵挡夜袭,再精锐的战队也难免措手不及,更何况此时的皇属军营内已是乱作一团,连第一轮攻势都未能抵挡得住,全盘溃散。
黑烟、烈焰、血影、刀光。覃凌硕仰头僵立,被遮的日盘在他眼中犹如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几乎吸走了他脑中残存的所有神智。惊呼、惨号和请示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昏乱中他连副将的叫喊声都听不明白,根本不能发出任何有效的军令。中枢指挥系统的短时瘫痪基本上决定了整场战事的结局,从长林军最初发动攻势到拿下主营,居然总共还不到两个时辰。
萧元启率领亲兵飞速奔入战场的时候,天光早已大亮,康王被亲卫们拖上坐骑强行撤离,四周几乎全是倒塌的营帐、撕裂的王旗与遍地横陈的尸体,唯有数小股散落的战力犹在抵抗。
追击残兵的东青拍马冲在前方,挥刀直取一名仍在坚持指挥的敌将,一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长枪刺来。
剑锋自旁侧挥出,将枪柄挑飞,萧元启纵马而过,向他稍稍扬眉,“你小心些。将军呢?”
东青忙点头致谢,遥指东面,“敌军左右翼已全数切断,将军去了蝎子岭。”
萧元启对周边说不上熟悉,但大概的方向还算知道,纵马向东奔行数里,前方已有掠阵小队迎了过来,将他一路引领至中军帅旗下。
蝎子岭名为岭,其实只算是矮林茂盛的一片野坡,远处遥望似乎无人,近前方知高及眉额的白茅丛中,已预伏了密密的步兵方阵,静静等候。
此时各营战报已陆续由传令兵们飞驰送到,萧平旌仰首默算时辰,素缨长枪紧紧地反握在掌中。
大约半刻钟后,负责清扫主营的东青飞骑而来,近前禀道:“将军,覃凌硕冲出主营向西,大约已有一个时辰了,依然未见回返。”
“没关系,他越不过西面的飞山营,就只能朝向这里折返。”
一旁的魏广有些按捺不住,“将军,为何不直接前去迎击?”
“何必着急。给这位康王爷留些时间收整残部,岂不更好?”萧平旌淡淡答道,“阮英还等着他把儿郎们带回去呢,多少也要让他再拼一下不是?”
主将的镇定和平静让林中的伏兵们也耐性十足,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除了风声叶浪以及林鸟偶尔飞过以外,整片野林甚是安宁。
未正时分,日影略微西斜,向西突围未成的皇属军残部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其队形零落散乱,但行军速度还算不错。
萧平旌放过了前锋近千人,直到确认这支残部的中枢正是康王之后方才举起手中长枪,下令出击。东青和萧元启的反应最快,鸣镝的尖啸声还在耳边,两人就已经冲到了半坡。魏广被年轻人甩在了后面,顿时一脸的不服气,赶紧拍马追了过去。
尽管绝境求生的皇属军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但这依然是一场碾压式的围歼。日食中目力受损的覃凌硕对于周遭的情况已经看不分明,眼前模模糊糊全是跳动的光斑与黑影,只有溅在面颊上的鲜血温度依然灼烫,逼得他绝望嘶吼,手中长刀发疯般地舞动。
身为大渝军中声名赫赫的勇将,康王的战力并非普通士兵可比,这一番死命冲杀,竟然还真让他在围堵之中撕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与十来名副将亲卫一起冲了出去。
大战之中无须留力的萧元启正杀得痛快,转头恰好注意到这一幕,急忙提缰催马,想要追赶过去。一柄长枪的枪杆突然横挡而出,拦在前方,萧平旌不知何时来到近旁,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萧元启微吃一惊,看着覃凌硕越逃越远的背影,迷惑地问道:“你要放他走?”
“皇属军主力已被斩落,拿不拿覃凌硕这颗人头,对我大梁而言没有多大区别。”
理论上虽然如此,但收割敌帅首级的意义终究和他人不同,萧元启一时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萧平旌不由笑了一下,简短地解释道:“覃凌硕毕竟是大渝的一品亲王,即便惨败而归,在朝中的根基依然不容小瞧……我可不想把他连根拔除,让阮英的日子过得太舒服。”
这时远方有打着宁州营旗号的传令兵赶到,萧平旌拨转马头,迎了过去,只留下萧元启怔怔地呆在原地,眸中的神情甚是复杂。
“内斗……制衡……原来你并不是不懂这些……你并不是不懂……”
随着梅岭、飞山两营分剿敌军左右双翼的捷报次第传来,一场惊世之战终于落下帷幕。留在大营帅帐内的荀白水等了大半天,大概已经等得完全没有了脾气,面对再次站在他眼前的萧平旌居然未曾发怒,而只是眸色冷肃地摇了摇头。
“老夫年已半百,自认为也算是开过眼界的人,却从未见过这白昼如夜,更没有见过……像二公子你这般胆大妄为、藐视君威的臣下。”
萧平旌神色如常,眉梢眼底带着一丝奇异的放松感,“看来荀首辅已经不打算再行宣旨了?”
“北境腥云满地,这血光连日头都盖了,可见在你眼中,既没有先帝,更没有陛下。既然如此,那这道旨意宣与不宣,有何区别?”
“荀大人明说吧,你想要怎样?”
荀白水冷笑一声,“我大梁自有律法,一条一条昭昭在目。怀化将军所犯罪名,朝廷该怎么处置,就当怎么处置,并非我想要怎样。”
萧平旌慢慢点了点头,“明白了。你想要我回京受审,是吗?”
帐内的气氛略显微妙地沉寂了下来,本该立即回答他这句话的荀白水突然间觉得有些紧张,背心额角微微渗出冷汗。内阁重臣的身份,手中未宣的御旨,三百皇家羽林精兵……就常理而言完全可以保障他安全的这些因素,此刻看起来好像都没有多大的意义。
“老王爷在京辅政,”良久沉默之后,荀白水徐徐开口,刻意加重了“在京”二字,“二公子身份尊贵,老夫自然是无权锁拿。不知你是自愿回京呢,还是等我到金陵再请御旨?”
“为陛下将来计,这件事情终究要有个了断。”萧平旌眸中生起嘲讽之色,但也并未为难他,“不用麻烦荀大人来回奔波,等我安排好战后大局,自会回京。”
“并非老夫信不过二公子的承诺,但即便要等,也总得给个大约的时日吧?”
“一个月。”
“好。老夫就给你一个月。”荀白水面上终于露出了笑意,趁机又补了一句,“对了,依我大梁军制,怀化将军回京,可带一百人随行入城,三百人驻扎城外,总限四百,不能更多了。”
萧平旌静静地看向他,“这个规矩我懂。”
荀白水挑了挑眉,冷哼一声,“老夫知道你懂。但已有今日之事为鉴,预先多说这一句,没什么坏处。”
两人在中军帅帐中单独面谈的时候,长林各营主将也都陆续听到了消息,纷纷赶了过来聚集在外。宁州营的陶将军是个急暴的脾气,位阶也高,几次不耐烦想要冲进去,全靠东青拼命拦住。
“京城还有老王爷坐镇,这件事应该能有办法解决,请几位将军先不要着急。”萧元启倒是真的担心荀白水出不了这座营盘,赶紧也过来好言相劝,“这时候沉不住气闹起来,反倒对平旌没什么益处不是?”
魏广皱着眉头问道:“朝堂上的事我不太懂,可宁关这一战明明就是事出有因,我们将军不会有太大的麻烦吧?”
“不会不会,”萧元启勉强笑了一下,“陛下颁发旨意的时候并不知道北境是何情形,只要好生解释清楚了,朝廷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啊。”
他这番苦口婆心的解劝多少起了一些作用,帅帐外暂时又安静了下来。未过多久,萧平旌陪着荀白水走了出来,神情冷淡地尽了礼数,目送他收拢仪仗,低调离开。
“你们到底谈了什么?二公子不会有事吧?”陶将军一着急又叫了旧时称呼,面色甚是担忧。
萧平旌没有直接回答,面向众将郑重地抱了抱拳,“平旌自到北境以来,全靠各位将军倾力扶持。今日之事是我一人之责,由我回京向陛下陈情也是应该的。只不过有了这样一番波折,恐怕难以替各位请功,平旌在此,先行致歉。”
各营主将大多是长时间驻扎北境,最多隔几年入京述职一次,对朝廷的印象还是先帝当年。萧平旌语调平稳,多少给了他们一些安慰和错觉,闻言不再多想,齐齐地抱拳还礼。
“咱们长林此战,本来也不是为图朝廷嘉赏。”陶将军呵呵笑了两声,“能打出北境十年的太平日子,怎么都算是已经回本了啊。”
大战得胜的兴奋感重新被激发了起来,在场诸将纷纷应和,场面随之变得轻松了许多。一片欢笑声语之中,唯有东青和萧元启彼此对视了一眼,低头静默无言。
借天道之势,聚歼敌军主力近二十万,长林军北境宁关之战如同百年前的那柄三月弯刀一样,本身就是一场难以复制的奇迹。尽管没有官方邸传的任何通报,这个惊人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遍传四方,琅琊山斑斓的彩林上空当然也第一时间掠过了白鸽的翅影。
“宁关堡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老阁主斟了一杯清茶,缓缓推向竹帘的另一边,“姑娘匆匆赶来,有什么要问的?”
林奚跪坐在帘外木台边,恭肃地欠身行礼。
北境大战全面启动之前,萧平旌就明确要求她留在甘州。林奚自己也知道边城行医和野战随军终究不同,术业精湛亦不能抵消男女之别所增添的麻烦,故而未曾反对,默默听从了他的安排。宁关决战的详情传来之后,她欣喜之余更感忧虑,当天就收拾行装,匆匆赶来了琅琊阁。
“老阁主能断天下疑难,请问平旌当前困局,有何破解之法?”
“这是姑娘自己要问的,还是平旌请你代问的?”
“宁关战后,小女还未曾见过平旌。”
老阁主垂眸片刻,缓缓答道:“天下之道,贵在顺其自然;为人之道,贵在无愧本心。琅琊阁旁观世间沉浮,不答朝堂之事。”
这番回答显然出乎林奚的意料之外,她怔了半晌,眸中浮起失望之色,“琅琊阁不答朝堂事,这个规矩小女知道。但是对老阁主而言,平旌终究与他人不同吧?”
“是,这个孩子当然与他人不同。无论发生了何事,只要我琅琊阁在,他就有最后的安身立命之所。”老阁主长眉微动,神色肃然,“但是姑娘,你真的以为长林王府现在需要我插手吗?”
林奚不由微微一怔。
“长林王萧庭生并非寻常人,他生于忧患,师从高人,自幼聪慧,喜好读书。在朝堂上该如何收揽权柄,如何把控朝臣,你觉得以他的能力,是学不会,还是做不到呢?”老阁主握着茶杯的指尖轻轻滑动了一下,声调绵长,“志不在此,非不能也。”
林奚凝神细思,剪水双瞳中慢慢露出了然之色,再次俯身行礼,“小女明白了。多谢老阁主开解。”
老阁主抬手收了她未饮的茶杯,倾入水台,重新又斟了两杯新茶推向对面,微笑道:“世子妃也来了?”
竹帘外的殿廊转角,蒙浅雪健步而来。她长发高挽,袖口紧扎,肩上系着玄色披风,俨然是要远行的装扮。蔺九陪在她的身侧,怀里抱着熟睡的策儿。
“看来世子妃也是听到了消息,打算回返金陵?”
蒙浅雪在茶台边跪坐下来,双手交叠于膝前,以额相触,行了一个大礼,“是。多谢老阁主两年照看,晚辈今日前来,确实是要向老阁主辞行的。”
“那策儿呢?”
蔺九在一旁代为答道:“策儿还小,世子妃已经答应把他留在山上。”
老阁主微微皱起双眉,“你终究是个女子,不能上朝堂论理,就算回去了,又能帮什么忙呢?”
“护持家人之心,男女并无差别。晚辈的确力量微薄,但也想要竭尽所能,与父王、平旌共渡难关。”
老阁主凝视她许久,面上微起追忆之色,“你心思单纯,就如同你叔祖父一样,最是值得信任,值得依靠。”
蒙浅雪忍住眼底涌上的热潮,“多谢老阁主谬赞。”
“也罢。你们两位此去金陵,替我给平旌带一句话。”
林奚与蒙浅雪对视了一眼,躬身倾听。
“无论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只要情义不灭,尽心就好。该放手时自当放手,切莫求全责备,生了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