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宫城以承乾、朝阳、武英三殿为正轴,皇帝日常起卧的养居殿位于东北位,西向绕银首渠水系,再过沧浪池南,便是垂柳环绕的咸安宫,历代多有太后移宫时择此处而居。荀太后向来以因循祖规为荣,大丧期之后也选择了迁居咸安。她多年信奉白神,但出了濮阳缨这样的事件未免有些幻灭,又在东偏殿设了小佛堂,命人日夜供奉香火。
荀白水奉召快步走过偏殿边廊的转角时,一名雪肤花容,身着素衣长裙的少女正从小佛堂内出来,一抬头看见了他,急忙提了裙角趋迎向前,蹲身行礼,“安如参见叔父。”
荀安如是荀氏次房嫡长女,因母亲难产而亡,襁褓中便被接入金陵收养,今年方满十八,正当妙龄。荀家是大族,五服内许多的女孩儿,好些都曾送到京师暂住,拜见过当时的皇后娘娘。但可能是爱屋及乌的缘故,这些年她最为宠爱的一直都是养在荀府的这个侄女,时常召入内苑住上一两天。如今做了太后,忌讳更少,索性便将她接进了咸安宫里,陪伴左右。
“太后娘娘着急地将我从前殿召来,又出什么事了?”荀白水示意侄女起身,温言问道。
荀安如一时答不上来,茫然地想了想,道:“请叔父恕罪,安如没有问过,也不知道。”
禁苑之内不比府中,荀白水觉得侄女这个不多问不多说的温婉性子倒也不错,并无责备之意,只“嗯”了一声便转向正殿,请当值侍女通报后,迈步而入,至座前行礼。
因在丧期,荀太后穿着全素袍服,周身上下无一丝饰物,只在鬓边绾了支白面银钗,斜依长枕而坐。荀白水行过礼后,她一面命人给兄长看座,一面语调略有不满地道:“皇儿今日迟迟未来咸安宫中请安,哀家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萧平旌回来了,说是太高兴,在朝阳殿里跟他聊得忘了时辰……难道兄长不知道这个消息吗?”
荀白水神色平静,“臣自然知道。怀化将军回京,甘州早有前哨报备,进城后他必须先去兵部述职,署衙也已经转报过内阁。”
“你不是跟哀家说,萧平章死了,长林王府就倒了一半吗?现在还不趁势而为,难不成要等着萧平旌的羽翼也长起来?”荀太后眉间怒气横生,说着说着便咬起了牙根,“武臣辅政,这是多么大的忌讳。先帝临终糊涂,可兄长你并不糊涂。怎么一直到现在都未见你多说过半句话?这也太沉得住气了!”
“请太后娘娘不必过虑。先帝与长林王的情分不同一般,陛下又登基未久,大家都想要静,臣也不能逆势而为,自然还是跟着先静下来的好。”
萧元时登基之后,在朝堂上不折不扣地遵循着遗旨,凡有大事,议决之前总要先问长林王的意思。这样的情形其实已不仅只有荀太后焦躁,荀白水的心中也早就忧虑难安,但眼下显然不是将暗流翻到面上来的最好时机,故而对太后的不满只能先行劝慰:“陛下年少,初登龙位,一开始难免会这样。但他毕竟不是先帝,有些想法并未根深蒂固,肯定可以慢慢扳过来,只不过需要多些耐心,要等待时机罢了。不瞒太后娘娘说,臣原本是想了几个法子,自信能够逐步削减长林王府的声势,最终一举灭下。无奈先帝临终这一道遗命,许多原定的安排,现在已经不太合适了,若是强行仓促施为,只怕会适得其反。”
荀太后冷哼了一声,“哀家就不明白了,萧庭生以前很少介入政务,兄长可是十多年的内阁首辅,这朝政上的事,难道还斗不过长林王?”
“娘娘想得未免有些过于简单,眼下的难点其实并不在这里。”荀白水摇头叹了口气,“以具体朝政而言,老王爷未必是臣的对手,可凭他的身份,但凡要动一丝一毫,总得以陛下的名义才能下旨吧?我大梁以仁孝治国,这才多久呢,就擅动先帝遗命的托孤老臣,娘娘您想,陛下的名声还要不要?”
对于荀太后来说,没有什么能比萧元时的利益更加重要,听了荀白水的解释一时也呆怔无言,愣了好半天方道:“照你这么说,咱们的手脚早就已经被先帝捆得死死的,这是解不开了?”
荀白水此时心里也不大有底,但表面上仍要力图镇定,淡淡笑了笑,道:“娘娘也不必沮丧,既然不能短时功成,那就只能耐住性子,从长计议。老臣身为内阁首辅,自当以陛下为重,必定会细细思谋,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安稳住我金陵朝堂。”
荀太后在咸安宫向兄长的抱怨并非过于敏感,对于萧平旌的这次进宫觐见,十三岁的大梁新君确实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兴奋与欢喜。萧元时正处于最为活泼好动的年纪,父丧的悲伤和为君的压力已让他整整闷沉了好几个月,既不得舒缓,更无由发泄。萧平旌是他最喜爱的堂兄,总能为他带来深宫中难得的欢畅时光,他自然希望这份感觉能够得到延续,不知不觉间便将两人的相处模式切换到了以前,一等到萧平旌阶下行礼完毕,便迫不及待地跳了起来,闹着要出去踏看暮春风光。
然而北境归来的怀化将军,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所顾忌、行事随性而为的长林二公子。兄长离去之后他便养成了将自己代入其位的习惯,曾过耳不闻的那些提点和教诲,此时回想起来一字一句都如此沉重,令人倍觉酸楚。面对像往日般依偎过来抱住他手臂的小皇帝,萧平旌抽身后退了一步,拱手为礼,“陛下已是天下之主,君臣分际为重,微臣入朝阳殿见驾叙职,岂敢放肆?”
萧元时怔在当地,抿起了唇角,眸中有几分失望,“平旌哥哥,怎么现在连你也跟那些朝臣一样,总是想让我端端正正,闷得喘不过气来才好?”
对于这孩子初登大位的压力与惶恐,萧平旌也不是不能理解,轻轻笑了笑后,换了语调聊起北境风土,又呈送上从甘州带来的一些小玩意儿,以此转移他想出去玩耍的心思。
萧元时在这方面极易满足,很快就又高兴起来,一件件地把玩着小礼物,同时开始向堂兄絮絮地倾诉听政后的一些烦恼,直说到殿值官近前提醒方惊觉时辰已晚,这才恋恋不舍地准许怀化将军告退,临行又叮嘱他多多进宫。
甘州一行人是在当日辰末进的城,萧平旌先去了兵部,再请旨进宫,又在朝阳殿盘桓停留了这么久,等到再走出西华门外时,日昳已过,天色微黄。
朱雀大道两边店铺正纷纷收市,再过半里之地便能看见扶风堂的招牌。萧平旌提前拨转马头,避开了这条繁华主路,穿过小巷绕行。
其实林奚不在京城已有一年之久,那三间乌木白墙的药坊门外,已不可能出现她轻盈如柳的身影。
可是萧平旌依然想要躲开。不看,不思,不念,不提及,不触碰。唯愿流逝的时光能够转变为细碎的针脚,就此将开裂的伤口密密缝上,隐藏搁置在心底深处,假装它已经开始愈合,不再如最初那般疼痛难忍。
长林王府这时也早就得到了二公子正在回程路上的通报,萧庭生面上看不出什么,依旧端坐书房,如往常般在灯下翻阅兵书。倒是元叔有些沉不住气,从后院到前厅,出去张望了好几回。
“平旌以前也时常整年整年地在外头游荡,从没见你这样盼过。”萧庭生终于忍不住放下书卷,瞟了他一眼。
元叔自己也怔了怔,感慨地道:“是啊,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一年过得不大一样,好像比往年要长了许多似的。”
两人正说话间,院外有层层传报进来,告知二公子已然进府。萧庭生抬手扶了扶扎束严整的发髻,稍稍绷起了脸,露出一派严肃的表情,元叔也赶紧退开了两步,侍立在旁。
最先传来的是庭院侍卫问安的声响,接着门扉开启,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萧平旌走进来时微微低着头,身上穿着为了进宫所换的正装袍服,趋至书桌前拜下,郑重地叩首三次,再直身抬头跪立。
父子二人默默对视,室内一时间静寂无声。
“起来吧。”半晌后,萧庭生微微抬了抬手,“你我若是一见面就这么伤心,倒让先帝和你大哥泉下不安。起来,跟为父到这边喝杯茶,洗洗风尘。”
萧平旌默默起身,随同父亲走到侧方茶室,扶他先行坐下。元叔也过来见了礼,略叙过数句寒温,便告退出去安排晚膳。萧庭生止住了儿子伸向炉上铁壶的手,亲自排开茶具,温杯洗叶,泡了杯正当季的明前新茶,递了过去。
在这位长林老王堪称波澜万丈的人生岁月里,已看过太多的生死,经历过无数次失去,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自己居然走在了平章和萧歆的后面,不得不面对最为蚀骨剜心的两场别离。然而痛苦的极点有时也能成为平静的起点,新君登基后的第五天,他在迈下前厅台阶的瞬间胸口突发闷疼,第一次没有推开元叔搀扶的手,也没有拦阻这位老部下急速请来黎骞之。垂暮之年,伤病之躯,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前方时日无多,不能再浪费时间和精力去应对悲伤,胸中烈烈不熄的唯一心愿,就是想要无悔无愧地走完人世间最后这段路,了无遗憾地去会合那些令他无比思念和珍惜的魂灵。
萧平旌接过父王递来的茶杯后便紧紧握住,滚烫的杯身烙在掌心所带来的疼痛感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茶水上方腾起的氤氲白汽扑上眼睫,及时缓解了他眸中的酸涩,让他最终能放下手中的杯盏,抬头直视父亲的双眼。
“你今日进宫,见到陛下有什么感觉?”
“陛下这一年变了许多,早已不是孩童。”萧平旌想想又笑了一下,“不过有时候说起话来,又觉得似乎仍旧是以前的元时。”
萧庭生定神看向他眼底深处,“我虽不像你大哥那么了解你,可父子之间的心意天然便能相通。先帝离去,新君登基,确实是你回来这一趟的理由,但又不是全部的理由,对吗?”
萧平旌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扶着双膝的手掌微一用力,倾身为礼,“是。长林军守护北境数十年,孩儿知道父王必定也有所感觉,所以回来之前把各营防务重新梳理了一遍,拟下条阵,请父王阅看。”
萧庭生眉心微凝,接过儿子递来的文本翻开,向着灯下侧过身去。他视力早已有些衰退,眯着眼睛读得略显费力,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工夫才缓缓合上封皮,抬手揉了揉两眼之间。
“北境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父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大梁国丧,大小也算是一个机会,北燕就不说了,自顾不暇。可大渝竟然也如此安静,连一次试探挑衅都没有,委实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萧平旌点了点头,“孩儿这一年,向大渝境内加派了不少谍探,再加上以前安插的人手,倒也送回来不少消息。目前看来,大渝的动向之所以异常,应该是他们朝中正在内斗吧。”
萧庭生颇感兴趣地挑了挑眉,“内斗?”
“一年多前的朔月弯刀……”萧平旌胸口绞痛,被他咬牙忍住,“大渝功亏一篑,折损了八万人马,阮英因此被夺职赋闲,皇属军主帅一职就此空缺。我离开甘州时刚刚得到一个还未证实的传言,据说,大渝康王覃凌硕拼尽全力争了一年,已经拿下了这个位子。”
“覃凌硕”这三个字一入耳,连素来沉稳的萧庭生都不由自主地将手掌收握成拳。康王乃是当今渝帝最小的皇叔,向来以杀伐之心深重而著称。十多年前曾领兵北进吞并狄国,所到之处几乎寸草不生。当时颇受他宠爱的一个侄儿行军冒进,不慎被生擒。狄国国主绝望之下得此筹码,自以为可以和覃凌硕谈谈条件,却没想到两军阵前刚把人质推出来,就遭康王亲手引箭射杀。北狄城随后失陷,足足被屠城三日,血流漂杵,连大渝朝廷都有许多人看不下去,皇属军主帅阮英也因此上奏弹劾,最终取消了他北征的军功。两人也正是从那时起,成了彼此对立的死敌。
“既然是他,那看来你这一次不能在京城停留太久了。”萧庭生深吸一口气,眸色已然恢复了沉静,“大概的节奏,想必你已有预判?”
“覃凌硕性情本就好战,新帅上任又要立威,快则半年,迟则一年,北境必有异变。”萧平旌的视线掠过父王鬓边的白发,落在他面上刀刻般的皱纹上,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孩儿就想……就想趁着狼烟未起,再回来看看父王……”
萧庭生握成拳状的手在桌案上轻轻颤动了一下,心中突然有说不出的难过。这个琅琊山上长大的孩子,这个原本只想要逍遥一生的孩子,终究因为生在了长林王府,因为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与才华,而不得不背负起这如同烙印一般的宿命。
“男儿守土,理所应当,”年轻的怀化将军看出父王此刻心中所想,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既然兄长如此,那么孩儿……亦当如此。”
这是萧平旌返回金陵的第一晚,尽管还有许多的话没有讲完,但长林王顾念儿子长途辛苦,一起用过晚膳后,便早早打发他回去休息。
与此同时,跟随他一路进京的何成也悄悄离开了暂住的驿馆,趁着夜色来到距长林府半城之遥的另一座府邸门前。
莱阳侯萧元启本是一个在朝堂上毫无存在感的年轻人,如果不是附加了“甘州密信”这样的关键词,他派来的送信人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踏入荀府二门以内。幸好此刻的荀白水对甘州营中的第一手资讯正在渴求之时,这才容忍了所谓当面呈递的无礼要求,命人将何成唤了进来。
萧元启叮嘱必须面呈,只是预防这封书信中途被他人打开。何成其实并没有什么话要传达,再加上第一次面见如此高位的朝臣,心中甚是紧张,递上书信后便立即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荀白水皱眉捏了捏单薄的信封,顺手撕开。他其实不太相信一个闲散的宗室子弟能有资格与他直接对话,只是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态,在轻视和不屑中夹杂了几分好奇,想看看甘州营中到底能有什么事,居然会让这位素无往来的小侯爷决定向他致信。
事实证明他完全想错了方向,萧元启的这封信中并无只言片语提及甘州,薄薄一页纸笺,仅仅只是向他讲述了一件旧事,一件发生在两年前,已经不大有人记得的旧事。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荀白水辗转反侧,直到时近五更也不能入眠。
“老爷这是怎么了?”已睡了一觉醒来的荀夫人看着丈夫依然睁着的双眼,担心地坐了起来,“还有半个更次就得起身了,老爷是一直都没有睡着吗?”
荀白水长长叹了口气,也半坐起身,扯了两个枕头垫在腰部,仰头看着床帘边沿垂荡的流苏,“金陵城疫灾那年,长林世子搜山追捕濮阳缨,居然曾经调动过皇家翠丰羽林上万人马,而我身为内阁首辅,却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件事……想来又是因为先帝,替他们遮掩了过去……”
荀夫人是位标准的内宅贵妇,完全不明白这算是一件什么性质的事情,她只是单纯地根据丈夫的语气和脸色做了反应,惊诧地睁大了眼睛,“长林世子竟如此大胆?先帝又为何要替他们遮掩?”
萧平章和梁帝当时是怎么想的,荀白水其实并不在意,所谓的武靖帝御令不过是促成整个事件的工具而已,翠丰营最后听从调派出了兵,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些京畿将领对于长林王府的尊崇,已经到了相信长林世子可以代表君权的地步。
皇家羽林就驻扎在距京城一日路途的地方,向来只奉圣命,与禁军一内一外,是大梁天子身边最后的屏障。边境军权再重,终有千里之遥,尚留余地可以徐缓制衡,但影响力能够直达羽林,这已经算是迫在眉睫的危险,更何况如今在位的已是少主,而并非德高威重的先帝,只要稍稍想得再深一点,就能让荀白水不寒而栗,吓出一身的冷汗。
五更更鼓遥遥传来,紞如声声,仿若直敲心头。本无睡意的荀白水掀被而起,到窗台边推开半边窗扇。凌晨凉爽的新鲜空气瞬间涌了进来,室内微见清寒。
荀夫人忙在衣架上取了件外衫,过来给他搭在肩头,劝道:“老爷忧心国政是应该的,但也要小心身体,毕竟不是年轻时候了。”
荀白水没有回应她的话,看着夜色依然暗沉的庭院,目光渐渐定了下来,“新君已立,也是时候重建帝都的羽林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