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天无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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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奚推开卧房的窗扇,顺手拿一个青石兽头倚住,疏透室内的药气。

    床榻上的萧平旌突然弹动了一下,头部在长枕上轻微辗转。数日昏迷,他的唇面上已起了一层浅白的细壳,皮肤下透出淡淡的暗青。林奚用手帕给他拭去额前的细汗,将他的手腕从被中拿出,静静诊了许久,眉头微凝,因担心会有偏差,又探身按诊了另一只手,眼中掠过一抹亮光,向着外厅叫道:“师父!师父!”

    黎骞之快步奔了进来,问道:“怎么了?”

    “咱们的疗法果真有效,平旌的心脉寒凝,已经开始消散……”林奚的眼角泛起泪光,自己又觉得这么激动有些不好意思,侧转身用衣袖掩了掩。

    老堂主倒是没有注意她,伸手按住病人的腕脉,诊了片刻,脸上也渐渐露出喜色。

    两人此刻都已是信心大增,回到外厅,急忙开始配制第二剂药方。正忙碌着,林奚的动作慢慢又停了下来,出了一阵神,突然道:“师父,其实我一直在想,您说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绕开血疗之术呢?”

    “为师不是解释过吗?在我医家眼中……”黎骞之的语音突然顿住,瞬间理解了徒儿的意思,“你指的是……咱们担心濮阳缨会把目标定在世子身上这件事吗?”

    林奚点了点头,示意师父随自己走到墙角木人的前方,“因为毒发后寒凝心脉,平旌不能自行催动气血,所以需要另一个人,先以己身药毒相融之后,再渡让给他……可是这个难关,我们刚才不是已经攻破了吗?”

    黎骞之的眼神也越来越亮,“没错,我们现在要用的,原本就已经算是另一种解法,封住了其他经络,玄螭胆的效用本来就可以提高,更何况,还少了渡让之间的消耗……”

    “既然最难的一步实际上已经迈过去了,那么一枚蛇胆解两人之毒,绝对是可行的!”林奚原本就是个医痴,此时越说越是兴奋,手指按在木人胸前的天突穴,沿紫宫、膻中一路滑下,又上返至神庭处暂停,看了师父一眼。

    黎骞之略加思索,摇了摇头,指向中府。两人边商讨边修正,摸索出一套针法,给萧平旌初试后效果极佳,欢喜劳累之余,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过了几个时辰,日脚早已偏西。

    “此法虽然损伤极大,但却绝对可行,请师父看顾平旌,我去通知世子,也让他和蒙姐姐能少些心焦。”林奚将萧平旌的手腕放回被中,站起身来。

    黎骞之疲惫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了笑容,点头首肯,递了瓶护心脉的药丸让她带上。

    府中主人们虽然都不在,但向来细心的东青早就安排了两名前院执事在广泽轩外候命,一听说林姑娘有急事出去,马匹坐骑立即便备好牵到了二门外。

    林奚打马从侧门奔出,转弯经过了主门前的石狮,迎面一骑飞速驰来,几乎与她擦肩而过,虽然没有真的撞上,却将她的坐骑惊得转了向,朝着分岔的小街跑去。林奚一面收紧缰绳,一面向后方瞟了两眼。那骑士完全没注意到她,此时已下马奔上台阶,正在用力敲叩长林府大门上的铜环。

    小街上行人稀少安静,坐骑受惊只奔行了一小段,很快就被控制镇定了下来,在青石板上刨了刨前蹄。林奚安抚地拍摸了几下马颈,拨转笼头返回主街。长林府的大门已开了半扇,一名家将正对那骑士道:“我们世子今日出门,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府。烦请阁下明日再来……”

    金陵城中凡是有资格直接拜会长林世子的人,当然都知道萧平章这几天正忙,这名骑士一身风霜,明显是远道而来的访客,倒是让人对他的身份有些好奇。不过林奚向来不是多事的人,现下心里又正着急,只是顺便看了他一眼,便催马飞奔向东门。

    医者们费尽心血求索而出的新疗法,此刻玄灵洞中的人自然还一无所知。萧平章脚下方动,东青就已急得满脸红涨,不顾一切前冲了几步。

    渭无忌一惊之下,手中火把紧张地向石槽灯油靠近了些,濮阳缨快速抬手示意他稳住。

    萧平章立即回头,表情严厉地喝道:“退回去!”

    东青不敢违命,落着泪,一步一步退回了原处。

    “世事无常,本就难以两全。”濮阳缨摇了摇头,隔着冰冷的刀锋看向萧平章,“其实在我看来,世子爷已经尽了全力,你何须在乎萧庭生会怎么想,何须在乎他人背后的非议?浮名赞誉皆为虚妄,先得活下来才是最要紧的,世子爷如此聪明,难道真的看不透这一点吗?”

    萧平章以凌厉的视线将东青钉在了原地,重新转回身来。他仿佛并不想听濮阳缨正在说些什么,步履轻缓,却又并无停歇地走到了铜盘下方,慢慢伸出左手,指尖一寸一寸接近刀锋。

    濮阳缨全身的血液顿时沸腾了起来。

    为了抽去长林王府的这根支柱,他费尽心血筹谋此局,已经用尽了三十年来积攒下的所有筹码,眼看现在走到最后一步,却不知为何神思恍惚,突然间分不清楚自己的内心深处,究竟是希望萧平章伸出这个手,还是更想要看到他转身离去。

    自己当年不愿意,韩彦也不愿意,在这个世上,又怎么可能会有人真的愿意?

    “萧平章,人死如同灯灭,那可是千真万确什么都没有了……为了一个并无血脉关联,时时散漫大意的小子,你认为值得吗?”濮阳缨举在空中的双手颤抖着,声嘶力竭地吼叫,“这可不是其他的东西,你忍一忍,可以让给弟弟……这是你的性命,是你自己的性命啊!”

    他的话在洞中回荡,尾音未落,萧平章的手已经快速探入了刀林之中,一把抓住铜盘上的木盒,抢在渭无忌将火把丢入石槽之前返身急退,来去之间,手臂上已经添了两处刀口。

    石槽内的火光乍然腾起,在圆室的中心爆出一团热浪。

    濮阳缨疯狂的表情凝在脸上,怔怔地看着这团光亮,一时间居然有些僵住,直到渭无忌猛冲过来推了他一把方才惊醒,飞速转身逃向密道入口。

    萧平章反手抽出佩剑,绕过火槽追击,东青带着众亲卫随后涌上,断后的渭无忌拼力拦截,也只拖住了片刻。

    但对于濮阳缨来说,瞬间耽搁已经足够他逃入密道,将厚厚的铁门封在身后。退到密道口的渭无忌拉不开铁门,很快就被按翻在地。

    杜仲急奔至萧平章身前,一把握住他左手臂检视,只见锋刃锐利,两道伤口又深又长,鲜血染了一袖,滴滴浸入紧攥在掌中的木盒上。

    东青回头看过来一眼,胸中悲怒难忍,无可发泄,挥刀猛砍密道的铁门,砍得火星四溅,却没有办法打开。

    旁边的亲卫愤愤地道:“外头都牢牢围着呢,反正那个疯子也逃不出去。”

    蒙浅雪手扶佩剑守在通向京城主道的小路边,时时抬头向山顶方向张望。

    林间寒鸦不知何故被突然惊飞,鸟群扑翅之声萦于天际,令她仰首看了过去,本已紧绷的心神愈发不安。

    “世子妃,您看!世子……世子他下山了!”身边亲卫兴奋的声音传来,她快速转过头,果然看见夫君一行人出现在山腰羊肠小道上,顿时欢喜起来,快步迎上前去。

    远处看不真切,一到近前,那满袖鲜血便十分刺目,惊得蒙浅雪飞扑过来抓住。

    “没什么,杜大夫都包扎好了。”萧平章面色苍白,眼底却是一片沉静,先将染血的小木盒递到她手中。

    “这就是玄螭蛇胆?”蒙浅雪果然被分开了心神,“我们平旌有救了?”

    萧平章展臂将她拥进怀里抱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眼睛,轻声道:“是,我们平旌有救了。”

    这时官道上马蹄声响,一路飞奔的林奚刚刚赶到。这些天她全部心神都放在钻研解法之上,此时才想起濮阳缨的狡诈狠辣,想起也有可能根本拿不到蛇胆,奔向前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一时间近乡情怯,不敢开口询问。

    蒙浅雪很是理解她此刻的惶恐,赶忙将木盒亮给她看,高兴地道:“解药拿到了。”

    林奚长舒一口气,看着萧平章带血的手臂,喉间如同被哽住了一般,好半天才稳住自己,“世子请放宽心,师父和我已经找到了解法。只需一枚蛇胆,便能消解两人之毒。”

    此言大大出乎萧平章的意料,他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恍恍惚惚只听到东青大声问着“真的吗”,自己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脚下虚软不能站稳,全靠蒙浅雪在一旁搀扶支撑。

    无论下定了怎样的决心,无论内心的想法是怎样的坚定无悔,谁又真的能毫无痛楚地割舍掉自己,真的能不贪恋这鲜活的世间?

    “什么叫两人之毒?”蒙浅雪用力扶住夫君的身体,怔怔地抬头看向他,“你……你也中毒了吗?这伤口上有毒吗?”

    萧平章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声安抚道:“林姑娘都说已经有办法了,不会有事的。”

    他越是劝慰,蒙浅雪越是后怕,握着他伤臂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急切地道:“你别说话了,快走,咱们快回去解毒……”

    萧平章顺从了她的意思,一面走向官道边,一面吩咐东青:“你留在这里继续看守北路,派人通知其他几位统领,就说濮阳缨已经逃入密道,可以立即收缩合围,开始搜山了。”

    东青此刻心中欢喜,脸上一扫阴云,精神百倍,大声领命之后立即招来三名亲卫,分别赶向孤山北、吴子沟和长谷涧,向荀飞盏等人通报消息。

    濮阳缨数十载暗中筹谋,亲自进京也有三年,对于长林王府瞬间能集结起多少人马,他的心里大概是有数的。玄灵洞四周安置的警哨和脱身密道的预定出口,事先都经过了精密的排算,既然各处眼线都回报说萧平章未敢提早围山,那么就算他在走进洞口那一刻起就下令围捕,濮阳缨也相信自己能抢在合围成功之前逃出。

    在密道内换好普通的猎户短衫,与候在出口外的几十名手下顺利会合,之后又毫无阻碍地转向了相邻的山头,直到一行人翻过野坡走上粗岩砌出的山路时,濮阳缨都还以为计划顺利,与长林世子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已然完胜。

    射向天空的鸣镝声冷冽清亮,尖啸着通知四方发现了目标。从最远的外围一路拉网搜索过来的荀飞盏精神大振,喝令部下加速包抄。

    正如萧平章事先所料,濮阳缨绝对没有想到追捕他的口袋会扎得这么大,自然也就没有安排相应的后手,惊慌中他的反应并不比普通人更快,先是沿山道全力逃窜,眼看前方路口封堵,又返身奔入密林,一番没头没脑的奔逃之后,身边的人越跑越散,追捕的呼喝声反倒愈发逼近耳边。

    仓皇之中,濮阳缨的视野内出现了一处矮崖,崖边草木茂盛,伸展向外的树根条藤看上去还算结实,他未及多想,咬牙纵身一跃,反手握住垂挂下的一条根茎,紧贴崖壁藏身于长长的茅叶之下,屏住了呼吸。

    片刻之后,一大片脚步声从头顶不远处呼啦啦跑过去,官兵追赶叫喊的声响也渐行渐弱。濮阳缨紧咬嘴唇,忍到四周已全然静寂时,方才蹬住崖壁,重新攀爬上来,伏在草地上喘息了片刻,刚抬起头,整个身体又立时僵住。

    只见前方数步之遥的一棵大树下,荀飞盏抱剑而立,冷冷地看着他。

    濮阳缨面色如纸,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萧平章不惜动用先帝御令四方布局,对这位上师原本就是志在必得,他的落网可谓完全没有悬念。可是明知他跑不出去是一回事,此刻真的把人抓到了手中,荀飞盏还是觉得说不出的高兴,亲自动手将他捆了个结实,拖下山脚。

    追捕成功的消息很快通报向合围的四方。翠丰皇家羽林不宜久离驻地,禇千崇得讯后派人回报了一声,直接带领人马返归东县。东青心里记挂着他家世子解毒的事情,更是第一时间奔向京城。孙统领自告奋勇留在密林中搜捕余党,忙得也是不亦乐乎,最后在孤山脚下与荀飞盏会合的,只有萧元启和分拨给他的几十名巡防营官兵。

    “恭喜大统领,罪人落网,京城死于疫灾的冤魂们也可稍得安宁了。”

    荀飞盏抱拳回了礼,呵呵笑道:“平章安排得如此周全,要是这样都让他给跑了,咱们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人?”

    手足被缚倒在地上的濮阳缨挣扎着抬起头看向两人,萧元启却连瞟也未瞟他一眼,帮着荀飞盏收拢人马,列队准备回返京城。

    孤山山脚距离主路不到半里,彼此都遥遥可见。出发回京的指令刚要下达,远处官道上突起一道烟尘,数骑人马由西而至,荀飞盏认出为首者是他的副统领唐潼,不由吃了一惊。

    “你怎么来了?京城出什么事了吗?”

    唐潼跳下马奔前数步,喘着气道:“回禀大统领,刚刚接到通报,陛下行程提前……圣驾明日便可抵京。”

    明日抵京,行程提前了起码有三天,城外迎驾和宫城防卫的诸项事宜必须马上调整,荀飞盏大略盘算了一下时间,脸色不知不觉就已经变了。

    萧元启在一旁看得清楚,赶忙上前道:“大统领尽管去忙,人犯就由我押送去刑部好了。”

    濮阳缨已是穷途落网之人,又有上百名巡防营官兵随同押解,原本就没什么值得担心的,荀飞盏又急着处置禁军事务,立即毫不犹豫地应了一个“好”字,带着唐潼和亲随人等飞速离去。

    萧元启站在路边目送片刻,回头冷冷地看了濮阳缨两眼,一把抓住他的背心,粗暴地向前推搡到马前,喝令道:“带他上马!”

    两名官兵领命过来押人,他的手顺势从濮阳缨背心处滑落,一片薄如蝉翼的小刀夹在指尖,轻轻将缚住人犯双手的几圈绳索削断了一圈。

    濮阳缨随即被横放在马背上,由一名健壮的兵士坐在他身后看押。

    东门官道常有运送水产肉畜入京的货运马车出入,修得极为结实平整。萧元启一马当先,上了主路后更是连连加鞭。行进的速度一快,原本紧凑的队形渐渐变得松散,濮阳缨耐心地伏在马背上等待机会,眼看前方一转弯就要进入一片密林,他突然暴起,双手从松滑的缚索中挣脱,以掌为刀,切中背后兵士的咽喉,将他打落马下,夺过缰绳纵马奔逃,转过弯道冲入密林后立即弃马,滚入灌木丛中。

    这一下变生肘腋,萧元启满脸没回过神的样子,呆在路中间好一阵才大叫道:“人犯逃脱,快追!”

    因有弯道,濮阳缨的身影算是在众人视野中短暂消失了片刻,等萧元启率领兵士们追入密林后,遥遥只能看见一道马蹄踏起的烟尘。负责押解的官兵都很清楚让这名人犯逃掉的后果,惊慌之中根本无暇思索,听了莱阳小侯爷指挥紧追的号令,几乎是拼了命地咬在后面。

    马蹄声如一波暴雨般纷沓远去,隐身于灌木丛中的濮阳缨这才悄悄爬起,借着树影遮挡反向而逃。这一片密林皆为坡地,他现在骨伤虽愈,但也不是耐苦耐劳之人,气喘吁吁地爬到了一处稍稍平缓之地,脚下便是一软,扑倒在地。

    “走这么几步路就要歇息,上师大人这个样子到底是想怎么逃啊?”

    一道嘲讽的语声在耳边响起,濮阳缨猝然惊起,勉强定住心神,面上重新挂起了笑容,“多谢小侯爷援手放我一条生路。这份恩情,在下日后必定回报。”

    “回报?上师想多了吧?谁跟你说我要放你生路了?”萧元启神情冷淡地挑了挑眉,“你可是荀大统领亲自交到我手上的,让你跑了,难道我不该担责吗?既然好不容易站在了赢家的身边,你倒说说看,我为何要冒险给你生路?”

    濮阳缨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赢家?话可不能这么说,长林世子在玄灵洞中也中了霜骨之毒,他们两兄弟不管谁活都必死其一,这次交锋我哪一点像是输了?”

    萧元启眯着眼看了他片刻,抿起唇角冷笑一声,“上师还不知道呢?我倒是从传信的亲卫那里听说,林奚急匆匆赶过来通报了什么要紧的话,长林世子身边的东青别提有多高兴了。在我看来,这一仗明明白白就是萧平章他们赢了。而上师你,你连从我手里逃走都做不到,哪里还可能会有活路?”

    “高兴?他们能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萧平章明明只从我这里拿走了一枚……”濮阳缨面色枯败地前冲了两步,突然间又意识到争论这个并没有意义,忙咬牙稳了稳自己,放缓了语调,“我对小侯爷从来可只有好意,并无旧怨。既然在你看来我已到末路,不过一条残命而已,小侯爷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我刚才说过了,若是放走了你难免要担罪责。上师和我之间即便算不上是有旧怨,但恐怕也没什么太好的交情,竟能让我为你吃亏受累吧?”

    濮阳缨的眼珠快速转动了两下,叹了口气,“那如果……我拿一个对你大有用处的秘密来交换呢?”

    “你到现在还有秘密?那就说来听听吧。”

    “炮制金陵城这场疫灾,我还有一个同谋,小侯爷想知道是谁吗?”

    萧元启吃了一惊,神色立动,“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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