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封禁,锁闭城门算是比较简单的一步,如何维持全城在危急中的基本秩序才是最难的部分。除了日常巡防以外,各病区里的医坊、药铺,太医署的库房,官储粮仓和银库都必须加排轮值。在人手日渐紧张的情况下,要能统一调拨各府府兵、京兆衙兵、巡防营和宫城禁军这几方,能力和身份地位缺一不可的,萧平章也知道此时京城里根本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故而未曾推辞内阁的请托,将京城戒防的重责担了过来,每日里早出晚归,时常忙得只能睡一两个时辰。
金陵城这样的现状,若说有不幸之中的万幸,那便是兵营内尚未出现成批量的疾症,扶风堂也陆续传来几条不错的消息,让人在重重阴霾的暗影之中隐约看到一丝希望。不过城中的新发病例仍在大量出现,危重病死者的数字也在时刻增加,这座大梁帝都最终能否逃脱当年夜凌城那地狱般的噩运,此时依然是一个幽茫的未知之数。
太子萧元时是宫城内第一个发病的人,幸而他在症状之初就有御医日夜看护,病势并没有急速恶化,宫城角门处已经抬出去了几十具尸体,他的情况居然还算稳定。
“叔父封城,也封住了储君。”荀飞盏看着宫阶上被拖下的又一具尸身,眸色低沉,“太子殿下若有什么万一……就算京城最终得保,只怕这后果……”
荀白水用力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能下定封城这样的决心,他又何尝没有想过后果,但想得过多又有什么用,太子已经病发,身为内阁首辅,朝堂之责总该放在前头。
荀飞盏担忧地看了叔父一眼,正要劝慰两句,突然看见萧平章从泰清殿夹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忙抽身上前迎接。
大家此刻的心情都很沉重,默默见礼后皆无寒暄,萧平章直接进了内殿,前去探视太子。
因高热晕迷,萧元时在枕上昏睡得并不安稳,时时挣动呻吟。旁边内侍宫女都蒙着黑巾,唯有荀皇后全无防护,含泪紧握着孩子的手,面色蜡黄,凌乱的鬓边数日之间便添了许多白发,眸中没有半丝鲜活的气息。
萧平章看了看元时,再看看荀皇后几无生机的样子,心中不忍,轻声劝道:“民间已有病患好转,太医令唐大人正在监看药效,一旦判定新的药方可以用于疗治太子,他会立即赶来东宫……”
荀皇后这几日守在太子床前,整个人如同痴傻一般,连荀白水跟她说话都没有反应,但今天不知为何,萧平章的声音似乎能够传进她的耳中,令她第一次将视线从元时的身上移开,抬起了头。
长林世子半跪在榻前,眉目柔雅,辞气温润。她在神思昏乱之间,突然想起了年轻时和萧歆一起住在东宫的那段日子。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她人生中最为安心,也最为平静的一段时日。无论先帝多严厉,母后多偏心,无论多大的风波,多重的危机,她都没有像担心太子这般担心过夫君,她相信萧歆可以稳稳地坐在东宫之位上,成为将来的至尊天子,绝对没有人可以动摇。
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萧歆的身边,一直站着长林王。
曾经有多笃定,现在便有多怀疑;曾经有多信赖,现在便有多忌惮。这个世间最为难解的就是心魔,一旦生成,便会扎入骨髓,拔之不去。
“会有吗?能救治太子的良药……真的会有吗?”荀皇后语调模糊,不知是在问面前的长林世子,还是在问她自己。
萧平章微微皱起双眉,凝视她片刻,叹息一声,起身退出了内殿。
外间的荀飞盏因禁军事务已被副统领唐潼叫走,荀白水却一直等在廊下,见萧平章出来,忙上前道:“世子若有时间,请借一步说话。”
他是内阁首辅,萧平章就算再忙,也不至于连跟他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当下欠了欠身,两人一起走到侧旁的平台上。
“记得那日世子带着二公子来朝房,曾经指控京兆尹李固,说他有刻意延误疫情的嫌疑?”
萧平章淡淡道:“不是曾经,我现在还是这么认为。京城向来防备齐全,细究疫情失控的根源,就在于最初有病例上报时,李固不仅不按例处置,还强行封锁了一切消息,导致赤霞镇疫情惨烈,人力物力因此被牵制了许多,之后主城再突然多例病发,怎么可能不全城恐慌?朝廷顾此失彼,疲于应对,大灾的局面由此而成。其间环环相扣,人为的痕迹太过明显,荀大人理政多年,不可能看不出来吧?”
荀白水按了按额头,神色黯然,“没错,我看得出来。不瞒世子说,我已经提审过李固了,这就是他的供词。”
萧平章疑惑地接过他递来的两页纸笺快速扫看了一遍,眉头渐紧,“濮阳缨?就是因为京兆府尹招供,内阁才派巡防营查封了乾天院吗?”
“正是。”荀白水见对方面色略沉,忙解释道,“这么要紧的供词,本当立即告知世子,可惜查封乾天院,并没有抓到濮阳缨本人,接下来京城便是一片混乱,优先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
萧平章的神色未见缓和,冷冷道:“金陵城此刻仍是存亡难料,荀大人怎么又突然有了闲暇跟我说这些?”
“老夫这两天阅看御书院收录的夜秦旧档,对于濮阳缨这个人……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想法。”
萧平章显然被引起了兴趣,“什么想法?”
荀白水徐徐道:“夜秦因疫灾亡国,据事后统算,当时疫情最重的夜凌城,幸存者不到三成,多是幼童和少年。疫灾之后,人口本已稀薄,随后一年自然是荒年,流离外逃者甚众,举国如同死域一般,直到三年后,夜秦正式归入我大梁郡治,才陆续有人返迁。”
萧平章快速抓住了这番话的重点,“幼童和少年?”
“从濮阳缨的年纪推算,他三十年前应该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完全有可能是夜秦的一名幸存者。世子刚才也说了,这件事明显是一个人为的阴谋,想要在金陵帝都炮制与当年夜凌城一样的疫灾。如此怨气深重,不计后果,不图利益,最为合理的解释便是复仇。不知世子可以为然?”
萧平章默默思忖片刻,神色犹疑,“夜秦当年的惨剧固然可悲,但那毕竟是天灾,若因此向大梁复仇,未免过于疯狂了吧?”
荀白水长叹一声,“世间岂能人人行事都在情理之中?当年先帝下旨封了夜秦外逃大梁的通道,虽说是因为疫灾蔓延,不得已而为之,但也难免成为有些人抒发怨毒之气的目标。这样的疯子做出事来,常人根本无法理解。”
“可李固是京兆府尹,来历清楚,肯定不是夜秦人,他为何要帮濮阳缨做这种事呢?”
荀白水的唇角微微有些发僵,勉强笑了一下,“据李固招认,濮阳缨先以重金相贿,后又欺瞒诱骗,让他误以为事情没有那么严重,以至于最终酿出了大祸……”
“濮阳缨直接去贿赂李固……”萧平章瞟了他一眼,唇边挑起一丝冷笑,“这可是完全没有把握的事,他胆子倒也不小……”
荀白水忙道:“呃……此事确实还有些费解之处,不过都是细节,可以以后再详加讯问。今日老夫跟世子说这些,只是担心一点,想请世子在安稳京城局面时多加注意。”
“哪一点?”
“如果濮阳缨是为复仇而来,那么当年夜凌城的幸存者,可远远不止他一个人啊。”
这句话的的确确是一个重点,连萧平章的眉尖都不由得随之一跳,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渭无病与渭无量两兄弟站在朱雀大道的一端,遥遥看着又一具尸首从扶风堂内被抬出,脸上既有快意的微笑,同时又透着一抹久远而又模糊的痛楚。
因梁帝不在,濮阳缨以为朝阁上必定互相推诿,很难快速做出决断,所以命二人在主城四处引发疫病后,多观察一下后续的状况再离开,没想到只有短短数日金陵便封了城,两人错过了逃出的时机,就这样被困在了里头。不过他们都是幼时病后痊愈之人,并不担心重新染疾,安心在一处小院里住着,时不时出来看看金陵城中这一片人间炼狱,倒没觉得自身会有什么危险。
这时大道另一端传来马蹄声响,两人伸颈望去,只见三名身着官服之人正在扶风堂门前下马,为首一人年逾四旬,一身青袍,正是太医令唐知禹。
封城之后设立病区,调配医资药源的事情都是这位太医令大人主责,渭家兄弟当然认得他是谁。但和以往严肃沉重的表情不同,此刻快步走进扶风堂的唐知禹满面都是激动的笑意,让街角隐身的两人心头一沉。
扶风堂这三间临街的店面早已是临时的病房,经过又一轮的尝试,堂内的患者大半已经转醒,有些甚至可以被扶着半坐起。
唐知禹和他身后的两名医官眼泛泪花地站在门边看着,直到黎骞之走到近前才醒过神来,一把抓住了老堂主的手,“下官没有看错吧?这是真的……真的有效验了?”
“以老夫过往的经验来看,除了特别体弱和已经危重的,十之八九的病患可以痊愈。”黎骞之笑着递出一页纸笺,“这是最终配出的药方。其间还有些因人而异、细微调整之处,需要医治的大夫自行斟酌。唐大人也是名医世家出身,应该不用老夫太过啰唆。”
唐知禹欢喜地接过药方,连声应着便向外走,走到门边又回来行礼,“都忘了道个别,真、真是失礼……老堂主见谅,下官得去……”
黎骞之哪能不明白他此刻的心情,笑着正要说话,杜仲突然从内院奔了过来,着急地叫道:“师父,有一件事没对……”
老堂主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询问,唐知禹已惊慌地连声问道:“什么?哪里不对?药方吗?”
杜仲跑得急,喘息了一下方道:“是这样,这个药方里最重要的一味辅药是白茵草。刚才姑娘突然想起,这次瘟疫暴发之前,京城有人大量高价收购白茵草,算算时日,各个医坊不可能那么快补货,我担心……”
唐知禹也是医家之人,很清楚白茵草不是常用药,产量也多,并没有值得囤积之处,事前大肆收购的目的显然只有一个……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身子晃了两下,几乎没有站稳。
药方再有效,药材不足也是枉然。这么严重的问题远非在场的几个人可以商量解决,唐知禹团团转了几圈后,也只能请黎骞之陪他一起,前去呈报内阁处置。
扶风堂一向不做转卖药材的生意,库存的白茵草还有一些,宫里御药房当然也不可能外售,保留了正常存量,再加上其他药铺医坊残留的少许,太医署拼拼凑凑地统计了一天,最终得到的数字很不乐观。
“半个月?”得报后赶来太医署商议的荀白水与萧平章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有些难看。
“若要控制京城大局暂时不致恶化,当前存量最多只能支撑半个月,”太常寺卿顾况的鬓发有些凌乱,显然已无意识地抓挠了许久,“想要完全平息疫情,必须得在这个时间之内,筹措两倍的用量送进城来才行。”
荀白水快速盘算了一下,“时间虽紧了些,但邻近州府物资都很丰饶,若由太常寺派出专属官员,执内阁书文加急筹措,也许勉强赶得及。”
“可是此症如此易感,从城里放人出去安排这件事,怕是有疫病外传的风险吧?”
荀白水有些不解地看向唐知禹,“不是已经有了老堂主的药方吗?”
唐知禹无奈地解释道:“荀大人有所不知,虽然已有诊疗之法,但此病乃是急症,若是四方快速扩散,这医药救治难免有跟不上的地方,即便最终能够控制,只怕也会多搭进去不少的人命。”
室内顿时一片沉寂。半晌后,萧平章首先道:“事关金陵整整一座城池的百姓,就算有些风险,也必须得要向外求援。但唐大人顾虑的也有道理,从疫病之区派人出去,四方筹措奔走,会引发出何等事态难以预料,的确不是上佳之策。在平章看来,出城最近是卫山,陛下身边也有医官,直接下旨安排,岂不是会更快更稳当吗?”
单派一名信使出城,当然要比太常寺官员四处求援的风险小得多,可驻留在卫山的毕竟是圣驾,再小的差池也比天大,荀白水在室内来来回回踱了几趟,脸上的表情仍是犹豫不决。
一直默然旁听的黎骞之这时站了起来,指着身后的杜仲道:“大人如果还有疑虑,就派老夫这个徒弟去吧。由他出城担当信使,倒可以算是万无一失。”
荀白水不由一怔,“他去就没有风险?为什么?”
“凡经历过当年疫灾,病后得愈的幸存者,绝对不会再染此疾,更不会传于他人。这一点,唐大人你也知道。”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十分明显,厅上众人都有些吃惊地看向杜仲。
杜仲躬身行了个礼,道:“小人生于夜秦,疫灾之时我不过四五岁,一切都记不大清楚。还是老堂主进城之后才告诉我,这两场疫灾居然是一样的。幼时能得大难不死已是至幸,若能出力缓解全城之危,于小人而言……也可以算是聊有慰藉吧。”
他这番话极是情真意切,荀白水深深看了他几眼,竟也没有多加追问,点了点头以示赞许,吩咐唐知禹准备奏禀卫山的书文。
萧平章看出他心中仍有疑虑,转身走出议事的厅堂,来到无人的侧廊下。果然未及片刻,荀白水便跟了出来。
“荀大人还是有些担心杜掌柜是夜秦人?”萧平章向厅上看了一眼,低声问道。
“按这位杜掌柜的年纪,四五岁起便由扶风堂收养,老夫也相信他与濮阳缨多半没有牵连。”荀白水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可是世子,关系到全城百姓之存亡,这么大一件事,但凡有丝毫疑虑,也不能把赌注全都押在他一个人身上吧?”
杜仲一个人出城,即便完全信得过,也怕他途中有什么意外,误了大事,可是要再加派其他人去圣驾左右,萧平章其实和荀白水一样,心中怎么都有些不放心,思来想去,突然想起平旌曾说过卫山有琅琊鸽房。
“琅琊鸽房?世子是说飞鸽传书?”
萧平章点了点头,“飞鸽所传只可能是一条简讯,自然比不上当面向陛下禀报那么清楚。不过这也只是为了防备万一,只要确保能把最要紧的消息传递到卫山,也就够了。”
荀白水其实也并不是多怀疑杜仲,现下又有了万全补遗之策,脸上顿时喜笑颜开,匆匆向萧平章道了别,便赶去催看唐知禹所拟的奏文。
京城里急需的只是在限期内筹措足量的白茵草送到,并没有什么复杂的要求,这次随驾在卫山的又有太医署的医正,不明之处他自然能向梁帝解释,故而唐知禹的文书拟写得极快,不多时便准备妥当,给顾况和荀白水看过,郑重地交给了杜仲。
目送这位扶风堂的信使纵马离去后,荀白水面上的笑容微微收淡了些,另外一抹完全不同的忧思浮上了眉梢。
京城已有遏制疫症的药方,以卫山的反应能力,及时筹送药材应该也没有多大问题,按照这个情势发展下去,金陵城当下的这场劫难,应该是能够顺利度过。
危局一解,圣驾一归,便是秋后算账的时间。只要一想到还关押在刑部天牢中的李固,荀白水的心头便是一阵阵的发紧。
“大人,您现在是回府吗?”荀樾见他站在马车前半晌不动,小声地问道,“好几日都没有进过府门,也该休息一下了。”
荀白水轻轻摇了摇头,喃喃道:“眼下还不是安睡的时候……阿樾,趁着长林世子暂时腾不出手,你替老夫走一趟天牢吧……”
请金陵鸽房向卫山鸽房传信,于萧平旌而言是件极简单的事,费不上多少工夫就已办好,赶回府去向兄长交差。
此时封城已有二十多天,街面上早已看不见敢于闲走的路人,只有巡防的官兵、收尸的葬师、出诊的大夫和被抬向集中病区的患者。萧平旌一路快马,不多时到了府门边,奇怪地发现萧元启正站在阶前的石狮边,一脸想要进去又有些犹豫的样子。
“元启?这种时候你还出门?”萧平旌跳下马走了过去,“府里还好吧?”
萧元启一惊回头,看见是他又放松下来,道:“病亡了两三个下人……我还好……”他的手指有些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袖口,捏捏放放,最后才下定决心,“我有一样东西,想请平章大哥看一下。”
萧平旌疑惑地眯起眼睛,“什么东西啊?”
“……家母的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