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血的残阳余晖之下,金陵四方厚重的城门缓缓闭拢。
听到风声的城内平民背着包裹细软,扶老携幼,一拨一拨地拥向城门,现场一片混乱,哭喊之声四起。
“听说赤霞镇的人都死光了!大家逃命啊!”
“是啊!放我们出去!”
“开门!开城门!”
巡防营长枪手密列成人墙挡在主道上,枪尖向前,人流暂时被拦阻在城门内,不停鼓噪呼喝,甚至有人试图用木板棍棒等物强行冲击。
两列骑兵从城墙侧方冲出,马蹄踏出扬尘,长鞭脆响,勉强将这拨冲压挡了回去。
骑兵后方,一辆高高堆放着草袋的平板车被推到主道正中,荀白水由孙统领搀扶着,十分艰难地爬到草堆顶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萧平章纵马来到板车旁,东青在身侧一甩长鞭,高声喝道:“都不要吵!”
趁着瞬间静寂,勉强站稳的荀白水挺直了腰身,向四方拱手,扬声道:“各位父老,京城疫灾虽是大难,但也不必过于惊慌。太子殿下尚在东宫,”他一指旁侧的萧平章,“长林府的世子爷也还站在这里,下官身为内阁首辅,府中老幼绝对没有一个外逃的!金陵乃是天子之城,自有上天护佑,朝廷愿与诸位一起,共安天命!”
他一个五旬老人吼得声嘶力竭,鬓边花白的发脚有些凌乱,又穿着一身高阶紫袍官服,下方涌动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平静了少许。
此时增援的禁军终于赶到,面蒙黑巾列队奔来,密密地挡在紧闭的城门之前。
从赤霞镇回到扶风堂后,林奚一直在专心研究调改药方。她是从疫病初始之期便开始参与诊治之人,摸索出的药方已有改善病情的效果,但之后总会出现多次反复,于危重患者也不太有效。
这方面萧平旌有心也插不上手,除了过来帮忙搬运照顾病人以外,也只能在一旁看着林奚与杜仲小声研讨商量。
“把你们最新的药方给我看看。”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门边响起,众人回头一看,顿时满面惊喜,纷纷叫道:“师父!”“老堂主!”
黎骞之微笑着点头回应,健步而入,“刚好有事情过来,遇上封城真是吓了一跳。”他将肩上包袱递给杜仲,到桌边坐下,先看过林奚的药方,略加思忖,扯过了一张纸笺,边写边道:“若按当年夜凌的疫情推断,朝廷这次决断还算及时……这个方子,是最后不知多少条人命才堆出来的,赶紧煎出来,先给危重病人试一下。”
萧平旌惊喜地道:“老堂主当年去过夜凌?那您这一来,金陵百姓岂不是有救了?”
黎骞之按了按额头,没有说话,林奚在一旁低声解释道:“没有那么简单,相似的表征不代表就是一样的疫病,即便真是完全一样的病症,隔了三十年也会有所不同。师父以前的经验虽能帮上大忙,但还是要看最终的药效如何。……说句实话,每每瘟疫之灾,若要消散,总是半靠医者,半靠天命。”
她说到最后,声调已微微有些喑哑。黎骞之很清楚这种身为行医之人的无力感,轻轻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头。
按夜凌旧方熬制的药汤很快煎出,林奚到前堂帮着给危重病人喂服,又将空药碗收入托盘中,拿回内院。
走到药房外的连廊下,她只觉得异常疲累,一时撑不太住,靠在墙上暂歇。
萧平旌在院中看见,赶忙上前接过托盘放在扶栏上,担心地劝道:“你也应该去睡一会儿了。要是连你都累倒了,不是更没有人能帮上老堂主了吗?”说着由袖中取了手帕,想要给她擦拭额上的细汗,却被她后退两步刻意躲开。
“怎么了?”萧平旌不解地问。
林奚扶着青砖墙面,低声问道:“平旌,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我相信老堂主和你,你们会找到办法的。”
林奚扶在墙上的手似乎逐渐没了力气,身子晃了两晃,向后缓缓倒下。
萧平旌吓了一跳,抢上前拦腰抱起,一面高声叫着老堂主,一面将她抱进房中。
正在药房的黎骞之闻声奔过来一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以软巾垫在她手腕上细细按诊了许久,又察看眼睛与舌面。
林奚这时已经转醒,脸色潮红,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萧平旌赶忙上前扶住,在她身后垫了一个靠枕,焦急地询问老堂主:“她怎么样?”
黎骞之默然沉思,没有回答。这时杜仲闻讯也赶了过来,在床前蹲下探了探脉,面色紧张得有些发青。
林奚低声问他:“外头第一批服药的病人,现在可有起色?”
杜仲忙答道:“只有少数几个人不再咯血,但还都是高烧难退。”
“这么说来,也许应该试着再加一味……”
黎骞之快速打断了她的话,“为师知道该怎么调方子。你现在要少动思虑,只管好生歇着便是。”林奚从枕上微撑起来,声音虚软,但语调坚定,“师父,此时不能求稳,请您老人家尽量大胆一些。我刚刚发病,正好可以为师父试药。”
萧平旌震惊地看着两人,“试药?怎么个试法?”
室内的医者都沉默了下来,片刻后,黎骞之起身来到外间,一个人沉着脸想想停停,费了小半个时辰才写出一张新方,递向杜仲,“去煎药吧。”
杜仲接过来快速看了一遍,面色微惊,“老堂主,会不会太险了些?”
黎骞之低头看着自己青筋隆起的苍老的手,好半天才轻叹一声,“照方煎药。”
林奚病倒的消息萧平旌想了想,没有传回家里。长林王府暂时也未发现病例,但以蒙浅雪素日的性情,怎么都不可能自己躲着旁观。她在府中等了许久不见夫君回来,便忍不住想要出门看看,结果刚走到东院二门边,便被东青拦了下来。
“世子妃,外头乱糟糟的,实在太危险,东青绝不可能让您出去啊!”
“不让我出去?”蒙浅雪挑了挑眉,上下打量着东青,“咱们两个单打独斗的话,你该不会以为自己拦得住我吧?”
东青噎了一下,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萧平章从外面进来,仿佛没看到两人在对峙般,叫道:“小雪过来,我正找你呢,有件要紧的事,必须得你帮忙。”
一听说能够帮忙,蒙浅雪立时精神一振,“你说。”
萧平章握住她的手肘,引她走进书斋南厢的藏书室,“你当然听说过,琅琊阁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些书,全都是平旌从琅琊书库里抄录下来的,据说,里面刚好有消解这次疫灾的办法……”
“真的?”蒙浅雪仰头看着满满数排与屋梁等高的书架,又惊又喜。
“可平旌正在扶风堂帮忙,我还得平稳京城大局,事情更多,全都抽不出身,只能请你帮着查找一下。就在这儿某一本某一页里头,你找‘上古拾遗’四个字就行了。”
蒙浅雪的手指不由自主捏住腰间的衣带绞了起来,有些为难地道:“要我翻书啊……不能找其他人帮忙吗?”
萧平章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这可是琅琊阁的书,里头不知道暗藏了多少隐秘,不方便给外人看的。”
蒙浅雪犹豫了一下,闷闷地道:“那……那……那好吧。”
安稳住了蒙浅雪,萧平章大略又处置了一下协助夜间巡防的事,这才带着几名亲卫赶往扶风堂。
这时天色已经透黑,改为临时病堂的几间店面里只有数盏油灯照明,气氛极为暗沉。萧平章直接穿行到后院,一眼看见小弟呆呆站在院中,忙加快了步伐,对他道:“你传信说老堂主已经进城,这还真是个好消息,他老人家有没有医治疫症的……”话到此处,他方才看清了平旌的脸色,眉心不由一皱,“怎么了?”
萧平旌眼睑下一片暗青,声音有些低哑,“大哥……林奚也病倒了……”
萧平章吃了一惊,绕过他走向对面的屋廊,正好遇上老堂主从室内走出,急忙问道:“林姑娘还好吧?”
黎骞之满眸疲色,扶着廊柱稍站了站,既像是在回答他,更似在努力安慰自己,“此病虽烈,但也有不少人能熬过来自愈……奚儿的身体,一向强健……”
这时杜仲捧着一碗新熬的汤药从药房走来,萧平旌立即迎上前接过,自己端到林奚床前,先将她半身扶起,沾唇试了药温,小心地喂了两匙。
林奚黑晶般的瞳孔有些微散,努力定神看着萧平旌,似乎想要跟他说什么,最终却又没有开口,无声地将整碗汤药喝下。
这是她今日所用的第二服药剂,黎骞之显然很是期盼能有奇效,一直在床边观察,隔半个时辰又诊了一次脉,许久后才将手指轻轻放开。
萧平旌已经不再像白天那般不停追问情况如何,只是将林奚的手放回被中,轻轻给她掖好被角。
屋外廊下只有一盏纸灯,幸而月色还好,光晕柔淡。萧平章并没有进屋,只静静站在阶前,听到老堂主从屋内走出的声音,方才转过身来。
黎骞之走到他身边站定,忧思重重地道:“若能挨到明日不起高烧,这孩子……也许就能逃过一劫……”
病房内昏黄的灯光从半开的窗棂下透出,可以看到平旌守在床前那专注的面容。萧平章默然片刻,低声问道:“我能看得出来,林姑娘对我们平旌并没有厌恶之心。请问老堂主,她为什么不愿意说出身份呢?”
黎骞之怔了怔,转头望向他,“世子猜出来了?”
“老堂主不就是希望平章能猜出来吗?”
黎骞之垂下眼帘,轻轻点了点头,“……没错,当年她们母女悄然出走后,的确是由老夫收留照顾的。”
萧平章的语气中并无责怪之意,但却十分疑惑,“老堂主为何不肯通知父王?”
“林深夫人那个时候因丧夫之痛,整个人几乎已经有了执念,完全经不得任何刺激。老夫是医者,应当优先考虑病患。五年前她去世后,老夫问过奚儿,她说不愿意再提旧约,这件事情也就只能这么晾着。”
萧平章微微皱眉,道:“这么说,林姑娘只是在听从母命。”
“并不全然如此。奚儿这孩子从小性子清淡,主意却大,就连老夫,也时常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
萧平章再次看向窗边的昏黄光影,心头甚是难过,“不管是因为什么,只希望上天垂怜,他们两个自出生起就有的缘分,即便真的要断……也不要断在此时……”
黎骞之长叹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返身又回到了屋内。
这次疫病的患者中有许多人的病情都是在深夜突然恶化,黎骞之所改新方中的用药又甚是冒险,故而丝毫不敢大意,与杜仲两人轮流值守在病房,准备随时应对突发的状况。萧平旌更是一直在床前不肯离开,即便困极稍歇片刻,眼睛闭上不到一刻钟也会惊醒。
一直到下半夜,林奚安静地躺着未起高热,只是呼吸有些短促,双颊潮红。萧平旌用清水绞了巾帕给她擦拭颊边,又伸出手背想要探试一下她额上的温度。
似乎正在昏睡的林奚突然低声道:“你不要……”
萧平旌伸在半空的手立时停住,低声问道:“什么?”
林奚徐徐睁开双眸,眼珠上蒙着一层盈盈的湿气,“你不要直接碰到我……这很危险……”
萧平旌轻轻笑了一下,柔声道:“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吧?你若不愿意,我自会小心不碰到你,但朋友之间,是永远不会彼此害怕的……”
细细的泪滴从林奚眼尾渗出,她目光恍惚地凝视萧平旌的面庞,低声道:“我曾经想过你是什么样子的……你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平旌,无论将来如何,我都很高兴能够与你相识……”
萧平旌不是太明白她的意思,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放心,老堂主能治好你,你不会有事的……”
林奚短促地吸着气,微见模糊的神智似乎突然间又清醒了一些,在枕上半抬起头,“……我想喝点水……”
萧平旌赶忙起身,到旁边小桌上倒了一盏水,揽起她的肩头喂了一口。
林奚的眉间浅浅蹙了起来,一口清水咽得有些艰难,萧平旌想要再喂时,她闭上眼睛将脸转开,摇头不愿再饮。
怔怔地盯了一会儿手中的水杯,萧平旌突然想起了什么,翻身跳起向外奔去,经过外间时,顺手端走了一盏小灯。
坐守在外间闭目养神的杜仲被他一冲而过的动静惊醒,以为出了什么状况,惊慌地跑到内间察看,只见林奚侧躺在榻上,呼吸虽弱,状态还算稳定,又不放心地诊了诊她双手的腕脉,确定病情没有恶化,方才长长吐了口气。
这时萧平旌已经返身回来,手里捏着一把红红的果子,泡进了水壶中,放到炉上加热。杜仲刚才受了惊,不由抱怨道:“您风风火火地做什么去了?把我给吓得……”
“我给林奚倒水。”
“桌子上不是有水吗?”
“她不喜欢喝那个。”说话间,萧平旌已从壶中浅浅斟出了一盏色泽淡红的栗果水,递到林奚唇边喂了半勺,见她果然不再拒绝,慢慢咽下了好几口,面上顿时露出笑容。
黎老堂主对林奚病势的预判甚是准确,她当晚未发高热,次日早晨苏醒时便明显转好,面上的潮红已经褪去,尽管四肢依然虚弱无力,却没有继发晕厥与抽搐。
到了晚间,林奚服下调改方子后的第五剂药,状态更加稳定,在黎骞之看来已与当年夜秦病患好转时的情形基本一样,可算是连日阴霾下难得的一个好兆头。
杜仲按老堂主的要求在堂里病人中挑了二十名,陆续给他们饮下首服汤药,所有大夫全程细心照看,只盼着过了这一晚能见效验。
也许真的是上天开始垂怜,这批服药病患的高热在凌晨时开始回落,甚至有七八个人清醒了一段时间,主动开口要喝水。辛劳了一个通宵的大夫们十分欣慰,萧平旌更是高兴地跑进内院病房告诉林奚这个好消息。
林奚此时已能半坐起身,自己拿木梳梳理着凌乱的长发。
“你睡足这一天,气色真是好多了。”萧平旌坐在床边欢欢喜喜地看她梳头,突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你前一晚说,曾经想过我是什么样子的……我琢磨了很久都没明白你的意思,难道咱们在甘州认识之前……”
林奚原本苍白的双颊顿时红了起来,板着脸道:“发烧时说的胡话,你一定是听错了。”
萧平旌甚不服气,“可你那晚没有发烧啊!”
黎骞之这时走了进来,瞧了一眼女徒通红的脸,挑了挑花白的双眉,坐下给她诊了脉,询问她此时身体的感觉。林奚知道自己的病况对于敲定最终的诊疗之法相当重要,一句一句答得十分认真。
师徒二人正低声探讨着,杜仲突然自屋外惊惶地飞奔而入,叫道:“老堂主,不好了!前厅那二十个病人,高烧复起,其中有几个,已经十分危重!”
这批挑出服药的病患,有一半原本就是已在咯血的极危者,情况一旦恶化,能挽回的余地便很小,到了黄昏时,已有八人陆续断了气,仿佛清晨那片刻的好转只是回光返照。
黑衣黑巾的太医署葬师进来将尸首抬走,病堂内许多人似乎都已无力哀伤,大部分只是呆呆地看着,间或有低微的抽泣声响起。杜仲忙碌了整夜却是这样的结果,心里有些受不了地冲到门外,看着斜阳下空荡无人的街头,喃喃自语:“难道当年夜凌城中的景象……也是这个样子吗……”
黎骞之的手轻柔地拍了一下他的背心,语音悲凉而又疲惫,“进来吧,现在还不是停下来掉眼泪的时候……”
杜仲咬了咬牙,稳住神转过身,随老堂主一起回到药房,两人开始一项项地讨论方子,察看药材,思索什么地方出了偏差。
外间病患服药无效的消息,萧平旌犹豫了半晌还是告诉了林奚。她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地坐了足足一刻钟,自己拿镜子检查了眼底舌底,极是困惑不解。
“同样的方子,为什么于我就是有效的……”林奚看着床头边桌上的药碗,两道纤柔的长眉蹙凝成结,“太过危重者暂且不说,那几位和我一样新发病的,为何依然起了高热……”
萧平旌坐在床边陪着想了片刻,将她的手拉过来握在掌中,道:“林奚,昨天夜里你说……”
林奚顿时生起气来,一下子甩开他的手,“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
萧平旌后半句话被卡住,见她掀被要下床的样子,赶紧伸手搀扶,“你干什么?”
林奚抿着唇不说话,扯过外衣披在肩上,吃力地扶着边桌站了起来。
“好好好,你要去见老堂主是吧?我扶你去……”萧平旌也没有办法,只能半扶半抱地送她来到药房。黎骞之回头看见两人,立时皱紧眉头,但似乎也没有力气再多责怪,指着木椅让林奚先坐下。
萧平旌趁机正想说什么,杜仲恰在此时先开口问道:“刚才老堂主和我已经把药方重新又过了一遍,实在找不出哪里不对,姑娘有什么想法?”
“师父三十年前亲自处置过夜秦的疫灾,这个药方最基本的底子绝对没错,”林奚的视线顺着药方上的字迹一点一点地移动,边想边道,“至于后头调改的几味药,看似过猛,但险中求存也是必须的……”
杜仲立即点头,“是啊,而且姑娘服用之后,病情的确是在慢慢痊愈,为什么于他们就是不见成效呢?”
萧平旌忙道:“我觉得……”
“药方一样,差异一定是在病人身上,”林奚看向窗外,边想边道,“这二十个病人中,有和我情形完全一致的吗?”
“有个差不多年岁、刚刚发病的姑娘,但她服药之后,依然发了高热……”
三名医者面面相觑,神情都有些沮丧。
萧平旌终于找到空隙敲了敲桌子,“我能说一句话吗?就一句。”
老堂主奇怪地看向他,“谁敢不让二公子说话?请讲。”
“我一直想告诉你们,昨晚林奚跟我说她想喝水,我就给她泡了那个……”萧平旌抬手指向靠墙的一面药柜,那里有一个小抽屉因为匆忙没有关严。
“栗果?”三位医者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药柜,又彼此对视了一眼,似乎同时都想到了什么。
黎骞之面露恍然欢喜之色,“是因为肺火,肺火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