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成魔成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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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撕心裂肺的号哭声中,一领粗麻白单垂落,遮住了病死者带着血污的扭曲面容。

    林奚扶着药柜站直了已疲软无力的身体,游目看了看四周。

    赤霞镇这间小医坊的大堂原有七八丈见方,此时已铺满凉席,密密躺着的全是虚弱呻吟的病人。自从出现了首例病亡之后,整个小镇数日之间的情势发展,令这位曾经去过战火边城的姑娘都有些心惊。

    新的病者陆续被扶来,厅内无处下脚,只得靠坐在门外街边。林奚定了定神,快步赶过去用手帕垫着把了把脉,面色愈发凝重。

    张大夫满头大汗地从空无一人的街面上跑来,喘息着道:“姑娘,镇上驿店,又有十多个人全部发病……您看这……这恐怕是……是……”

    老大夫的眸中满是忧沉之色,因顾忌身边许多病人,没有把话说完。

    林奚用手背拭了拭额上的细汗,道:“你已经上报好几天了,官府的反应不应该这么慢……恐怕得再去催问一下。”

    眼下的局面明显不是一两家医坊可以控制的,张大夫立即让伙计牵来驴车,准备再赶往主城。

    厅中又有病人开始发作抽搐,林奚返身回去,和其他几名大夫一起照顾,忙忙碌碌不知过了多久,本已离开的张大夫突然又冲了回来,面色如土,“林姑娘,通向主城那条路被官兵给封了,死的活的都不许出去,这怎么催京兆府啊!”

    林奚吃了一惊,“那后山绕过采石场的路呢?”

    “听说也、也封了……”

    京兆府尹李固对赤霞镇的封锁,是听从荀皇后吩咐由濮阳缨亲自指导的,力度和时机自然拿捏得很准。最开初局面还不明显时只是暗控人流,到了病死者陡增这一日,突然雷霆般将所有通道掐断,完全隔绝了内外消息。

    林奚赶到镇外的路口时,一排高高的路障已经竖起,整队京兆府官兵手执长枪,在路障后严阵以待。几十名惊恐的镇民哭喊着向外挤拥,还未能靠近便被枪尖逼了回来,踩踏间有人受伤倒地。

    京兆府的魏都头冷着一张脸,在外侧高声叫道:“上峰有令,赤霞镇出现匪患,现封镇清查,任何人不得出入!”

    林奚见他是个管事的,费力地挤上前道:“这位大人,我是扶风堂的大夫。赤霞镇已有三成的人口出现病状,极有可能是场瘟疫。眼下情势尚还可控,但若再拖延下去,后果恐怕难以预料。一旦真的酿成疫灾,恐怕大人您也担当不起啊。”

    “这里可是京城,多少年没发过疫灾了。知道你是大夫,但也不至于拿这个吓唬人。”魏都头板着脸呤哼了一声,“上峰严令,不过封查个几天,到时自然就会开禁放你们出去,闹什么闹!”

    说罢一挥手,十几名兵士挺起长枪前来驱赶,口中吆喝着:“退后,全都退后!”

    张大夫一直跟在后面,上了年纪动作稍慢,差点被枪锋扫到,林奚忙将他拉开,连退几步避到安全的地方,一时间心乱如麻。

    杜仲昨日才派人将补充的药材送过来,当时传过去的话是说镇上病患仍多,短时不能回去,所以接下来几天就算没有消息,扶风堂里也未必会发现异常。

    可如果赤霞镇遇到的真是一场烈性疫灾,那么这短短几天,便是不知道多少条人命的生死之线。

    林奚将微颤的手掌压在发沉的额前,只觉得全身无力,不知该如何是好。

    渭无忌站在距离路障后方数丈远的地方,以一种完全抽身在外的麻木看着眼前这一片混乱,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他最清楚这个赤霞小镇即将面临的命运,甚至远远比林奚这位医者还要清楚。

    哭泣、愤怒、激动……都持续不了太久,接下来便是恐惧、绝望和静寂。到了最后,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见倒卧的尸体,医坊、街头,自己的家里、外逃的途中……无论贵贱,无论男女,谁都只能听天由命,谁都无法对抗上天的选择,即便最终艰难挣扎活了下来,也只能茫茫然地成为流离之人,从此再无爹娘,再无家国。

    渭无忌漠然地转过身,上马返回主城,经过朱雀大道时,他特意在扶风堂前停了片刻。眼前这条金陵最繁华的街道仍如往常般热闹,堂内坐诊的大夫温和地跟病患说着话,乌木的招牌悬在门前轻轻地摇晃。

    渭无忌恍恍惚惚地想起了第一次听到“扶风堂”三个字的那一天。当时四周是那么安静,他只觉得全身燥热如同着了火,想要喝一口水,却又张不开嘴,模糊的声音从远方传过来,犹如幻觉,“……我们是扶风堂的大夫……有人吗?还有人活着吗?”

    敢于踏入死地的人确实有着无上的勇气,然而最终……谁又能真的救得了谁?

    片刻的愣怔之后,渭无忌的脸上复转冷漠,拨转马头向东,很快便赶回了乾天院,来到后殿丹房。

    濮阳缨刚从丹炉顶盘上取下新炼的毒液,倾倒入一个长条浅盘中,液体颜色已近透明。

    韩彦在旁恭维道:“贺喜师父,终于炼成霜骨。”

    濮阳缨瞟了他一眼,笑了笑,“记得以前,你常说会为了师父不惜性命,万死不辞,这话可是当真的?”

    “自然是当真的,徒儿之心,白神可鉴!”

    “用不着白神,师父自己就能知道。”濮阳缨一面笑着,一面回头看向走到近前的渭无忌,“怎么样?”

    “皆如掌尊大人所料,一切顺利。”

    “既然大局已定,宫里也可以动手了。”

    渭无忌明白他的意思,从怀中取出一个木盒,转手递给韩彦。

    韩彦茫然地接住,看起来还不太明白,“这是什么?”

    “表面上是一条普通的帕子,实际上浸过病死者的汗血。”

    韩彦顿时吓得双手一抖,差点把木盒跌在地上。

    “彦哥儿不用怕,只是让你传递进宫,没事的。”渭无忌淡淡一笑,“你从小养在掌尊大人身边,一向是他最看重的人,我再怎么大意也不敢伤了你呀。”

    濮阳缨闻言竟也笑了起来,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个韩彦完全看不懂的眼神。

    接下来的几天濮阳缨专心在丹房炼制霜骨,渭无忌则每天前往赤霞镇一趟,查看封禁的情况。到了第五日,路障内想要愤怒冲出的镇民似乎已少了近半。

    林奚整个人看上去消瘦了一圈儿,仍然努力想要跟魏都头理论,“这位大人,镇子里的疫情已经失控,数十具尸体摆在那里,您若是不信,可以派一个人进来看看啊!”

    魏都头的脸色也不好看,语调有些无奈,“上头说了,无论里面发生什么,我们只管封禁,不许插手。”

    林奚有些疲累地扶了扶额头,“大人,我今日不是来求你开禁的,因为现在已经不能放人出去了。但既然疑似瘟疫,这样不查病源,不加救治,甚至不供给药材和食水,你知道最后是什么样的局面吗?”

    “少说废话,最多还有三天,我就不信就这么几天这镇子就没了不成?回去!全都给我回去!”

    一名镇民怒极叫道:“这不是明摆着要灭杀我们吗?为什么?为什么啊?”

    路障内的许多人都应和鼓噪起来。一片混乱中,林奚紧跟着魏都头的脚步移动,再次问道:“请问这位大人,您刚才所说上峰命令,到底出自何人?请问是京兆府吗?”

    “不关你的事,不要多问!”

    “赤霞镇也是京城所辖,在天子帝都出现瘟疫,你可知道压住不报是何等罪名?”

    魏都头努力绷着脸,勉强吼道:“闭嘴!你说是瘟疫就是瘟疫了?老子不信!”

    林奚心急如焚,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路障的木桩之上,正要再争,视线突然停在了远方,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只见通往主城的那条土路之上,一道烟尘飞驰而来,马上骑士的面目尚看不清楚,但他的身姿对于林奚来说,却是怎么都不会认错。

    后方府兵也已发现了来者,魏都头返身迎了过去,显然不怎么认得他,高声道:“什么人?前方缉查盗匪,此路已经封禁,不得通行!”

    “封禁?”萧平旌跳下马来,向路障这边张望了一眼,遥遥看见林奚模糊的身影,脸色顿时一沉,一言不发大步向前。

    魏都头抽出腰刀,厉声道:“给我拦住!”率领数名官兵冲上前挥刀砍下。

    京兆府兵的战力与萧平旌差距实在太大,他此时又在盛怒之中,不过三招两式便摔飞了数人,将魏都头擒下,反扣在手中,喝道:“都给我住手!把路打开!”

    众府兵还未及反应,林奚已经厉声道:“不!不能开!”

    萧平旌拖着魏都头奔向前,急切地问道:“杜仲一直说你出诊,可这么多天没有消息,连他也开始觉得奇怪……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奚看着他,连日的焦虑与绝望一瞬间涌了上来,眸中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赤霞镇爆发疫病已十来天,病源不明,医药不足……”

    她刚说到这里,守在路障旁的一名兵士突然晃了晃,晕倒在地,邻近的同袍正要蹲身看视,林奚已高声叫道:“先不要碰他,病人最初发作,就是这个样子的。”

    周边府兵惊诧地连退几步,哗然之声四起。

    萧平旌忧急之下,扬手就把魏都头扔到了一边,越过木障就去拉林奚的手,“那你还不赶快出来!”

    林奚退后闪躲开,摇了摇头,“对于如何处置疑似疫情,京城一向素有惯例,京兆尹府起码半个月前就得到了消息,现在这个反应并不正常。你能不能直接去太医署替我们求援?”眼见萧平旌还要再说什么,她抢先压住了他的话头,柔声道,“平旌……眼下这个事态全靠你了,你必须得要冷静,我是大夫,在这里没事的。”

    萧平旌面上腾起怒容,“你放心,我不去太医署,我直接去内阁!”

    赤霞镇口的这场骚动,远处的渭无忌自然看得很清楚,他面色清冷,完全没有试图插手的意思,转身跳上坐骑,赶回了乾天院后殿。

    丹房净室的桌案之上,盛放霜骨的长盘已经半满,濮阳缨手握一把数寸长的短剑,正将锋利的剑锋缓缓浸入毒液之中,韩彦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

    “启禀掌尊大人,封禁赤霞镇的兵士中开始出现病人,萧平旌也已经赶了过去,看来今日必定事发。”渭无忌快步走到他身后,语调平静地道。

    “萧平旌?他去干什么?”

    “林奚在赤霞镇里头。”

    “林奚在里头?这倒是个意外。”濮阳缨惊讶地转过头,但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丫头还小,在里头就在里头吧,只要不是黎老堂主就行。”

    说话间,他将短剑从霜骨毒液中提了出来,剑锋上的水痕很快消失,泛着微带碧意的幽光。

    “玄螭送来了吗?”

    韩彦以为师父是在问自己,迷惑地眨了眨眼睛,“什、什么玄螭……”

    渭无忌在一旁笑了笑,道:“两条玄螭已经送到玄灵洞中喂养。掌尊大人放心,绝不会误了您疗伤。”

    濮阳缨的眼风轻轻扫过韩彦,“你不知道什么是玄螭,对吗?”

    “听起来……应该是某种活物?”

    “玄螭乃是一种极为少见的灵蛇,只在我夜秦边远深谷中方有,我派人费了十来年的工夫,也只抓到两条。”濮阳缨似乎很有耐心,温和地对他解释道,“据我夜秦宫学藏书记载,服食这霜骨之水,寒毒可至四经六脉,之后再加玄螭之胆,重建根骨。此法虽不能传世,但其效验已有实例,常人若按法修习,可立增十年之功力,即使是为师这样衰老病朽之人,也可就此骨骼强健,增年益寿。”

    韩彦惊叹道:“原来师父的骨髓之伤要这样治……如此妙法,您怎么说不能传世呢?想是因为材料太过难得的缘故吧?”

    濮阳缨但笑不语,用一块白帕轻轻擦拭了短剑剑锋,收入鞘中,举在眼前静静凝视。

    乌皮赤铜的剑柄之上,深深镌着两个小字:“夜凌”。

    净室的垂帘自外掀起,一条瘦薄的人影走了进来,半张脸隐在玄色披风的兜帽中,在濮阳缨身前拜下行礼,音调低婉,竟是女子之声,“见过掌尊大人。”

    濮阳缨将夜凌短剑递到她手中,叮嘱道:“我走之后,行动的时机全靠你自己把握,千万不要大意,小看了对手。”

    渭无忌在一旁笑道:“云娘子的细心大胆连我也比不上,实在无须担心。”

    接过短剑的人影缓缓起身,放下头顶软帽,露出下方肌肤微松但风韵犹在的面容,赫然竟是扶风堂的云大娘。

    渭无病与渭无量两兄弟此时出现在净室门边,恭声道:“掌尊大人,该带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您现在就走吗?”

    “荀白水位列朝堂十几年,可不像他妹子那么好糊弄。风波将起,咱们也该躲一躲了。”濮阳缨冷冷地笑了一下,“剩下两瓶引发病疫的毒血,你们兄弟俩在主城里头随意投放即可。”

    渭无忌的眸中浮起灼热之色,咬牙道:“赤霞镇疫情惨烈,不仅是绊住了人力物力,更能让他们知道什么是人间炼狱。等到主城再生波乱之时,必定会全城恐慌。大梁朝廷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未必能控住这样的局面。”

    渭无量接言恭维道:“是啊,此疫已有前例,并非不可防治,若不是掌尊大人手段精妙,依照京城对疫病的警觉,哪能达到现在的效果?”

    “京城?”濮阳缨嘲讽地哼了一声,“正因为这是京城,多少年没有发过疫灾了,以至于大梁人人都有错觉,以为此处……必定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呢。”

    说罢,他示意渭无忌与韩彦两人跟在自己身后,大踏步向外走去。

    乾天院一行数人两辆马车驶出金陵东城门的时候,正遇上前方数百人马向城门飞速奔来。濮阳缨赶忙命人将马车避让到一旁,借路边茶铺稍稍遮挡。

    “居然是长林世子……”韩彦小声地道,“他回来得好像比预计要早几天呢。”

    濮阳缨唇边浮起阴寒的笑意,“早晚都无所谓,能多填一个人进去,就是我的运气。”

    若按萧平章预定的归期,确实如韩彦所言尚有几日,但他挂念父王高龄犹赴边陲,心里总是放之不下,巡察完粮道后旦夕不歇,就想早些回京城把该料理的事情交接了,好去北境将父王接替回来。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日落之前进了城门。想到家中小雪会是何等的惊喜,萧平章的唇角不由轻轻挑起。前方开道护卫鞭梢声响,已转入朱雀横街,他身边的东青突然惊呼了一声:“那不是二公子吗?”

    萧平章闻声转头,只见二弟平旌满面怒容,正打马飞奔过街口,朝着宫城方向而去,急忙扬声叫住,催马近前打量了一下,问道:“怎么了?你这一脸杀气腾腾的……”

    萧平旌急怒之中意外见到兄长,一开始居然呆呆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欢喜地倾过半身拉住他的胳膊,叫道:“大哥你回来了!”

    “不过只提前了几天而已,你至于这么惊讶吗,”萧平章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到底出什么事了?”

    萧平旌的脸上登时又腾起怒意,尽量简洁地将赤霞镇被封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气冲冲地加了一句:“我正准备去内阁值房,要是没人,我就直接找到荀首辅的家里去!”

    疫症一旦蔓延成灾,后果有多严重萧平章自然懂得,更何况金陵城又是天子帝都,人口稠密,更加不是小事。他凝眉想了想,摇头道:“不,还是先去京兆尹府。”

    “林奚说京兆尹府的反应十分奇怪,已经信不过了,”萧平旌急得满额火星,“我刚才说的,大哥你没听明白吗?”

    萧平章的眸色冷肃下来,语调笃定,“就是因为奇怪,才必须先去京兆尹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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