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兵通报长林二公子来访时,巡防营的孙统领正在校场操练兵士。他急匆匆扯了外袍罩上,赶到前厅迎接,老远就拱手笑道:“二公子真是言而有信,兄弟们都等着呢。”
对于京中武人而言,萧平旌长林二公子的名头,远远抵不上他是琅琊门徒来得惹人注目。听闻他专程过来切磋,巡防营当值不当值的人,全都围到了校场上。孙统领扯着嗓子吆喝安排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挑定了人选,排出了试手的次序。
若论萧平旌此时的武功实力,其实还稍逊荀飞盏一筹,但即便是巡防营中身手最好的人,也比较不出这两个人之间孰高孰低,在他们的眼里,那都是一样的绝顶高手,若有机会去吃上一败,也是十分有颜面的事。
热热闹闹几轮比拼下来,校场之上一片欢腾。孙统领对于自己请来了长林二公子,也觉得很是长脸,一张嘴笑得从头到尾都没有合拢过。
不知不觉间两个时辰飞快流逝,天色看看将晚。萧平旌应允了下次再来,好容易才从人堆里脱身。孙统领亲自给他递上外袍,陪送出门,一路上不停地道谢。
萧平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咱们谁跟谁啊,客气什么。对了,有件事儿想给你提个醒,刚才一高兴,差点给忘了。”
孙统领有些惊讶,“给我提醒?”
萧平旌推着他走向安静处,道:“关外马场的人既然是隔年就来,一应惯例巡防营想必都知道,如果今年和往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你应该很容易看得出来吧?”
“能是能……不过,会有什么不一样啊?”
“你是官身,江湖传言不好跟你明说,总之营里的兄弟们也都有例行巡防,只要吩咐下去留心多看着,没事还好,一旦有事,你自然就知道了。”说罢,故作神秘地朝他挤了挤眼睛,转身离开。
这些话要是出自其他人之口,孙统领听了也就听了。但琅琊阁消息灵通天下皆知,萧平旌嘴中说出来的任何一个字,他都不敢等闲视之,急忙叫来副手一商量,派出了数小队精锐,以各马场为目标暗中监看。
关外七大马场财势虽足,但在这帝都京城仍属低阶,掷得出千金,却买不到真正靠近皇城中枢的产业,为了走动方便,这些人又不能住到外圈或近郊去,所以每每进京,都会选择城中心的大客栈或官家驿馆,久而久之成了熟客,哪一家会住在哪里,基本上已经固定,巡防营自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潜伏到周边监看起来甚好安排。
头两个晚上一切如常,宵禁之后便无人出门,孙统领耐性不足,心头不免有些打鼓,幸好仅仅在第三天夜里,异常的动静便已出现。
各个马场的人同业相竞,平时散居在不同住处,交往也并不紧密,可这一夜却有四个地方陆续潜出人影,目标一致地来到位于朱雀坊的福来客栈。关外最大的踏云马场在此地包了一幢小楼,楼上灯光夙夜未熄。
次日一早得报的孙统领越是想不明白,心里便越是没底,匆匆来到长林府找到萧平旌,悄声道:“二公子说得不错,京中七大马场有五家主事的人昨夜齐聚福来客栈,密谈了一夜,这绝对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萧平旌忙问道:“他们谈了什么?”
“不知道啊,我们在里头又没人。”孙统领整张脸皱得像只刚捏好未入蒸锅的汤包,没有一丝舒展的地方,“听客栈的人说,今晚还有两家要来,人更齐,肯定会再谈一次。”
萧平旌见他有些稳不住,忙笑着安抚,“先别急,世上没有不漏的风声,等他们谈完,我再想办法帮你打听。如果只是在谈生意,不妨碍皇城安防的大局,咱们就不用管了。”
孙统领职责在身,怕的只是这么一批关外武人半夜密谋,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其他的本就不太关他的事,听萧平旌这么一说,心头稍定。
马场密谈的内容暂时难以知晓,但巡防营关于再次聚会的消息倒还准确。当晚二更刚过,全部六家马场都派出了主事之人,静悄悄地赶往福来客栈,那幢小楼上的灯光摇摇曳曳又亮了整晚。
曙光破晓之时,这场比头一晚持续时间更久的夜谈终于结束,马场的人各自离开,一个个面带疲态,神色凝重。外围巡防营的人守到散场,也纷纷撤离,回去报信。半个时辰后,一名体格高健的壮年汉子从踏云马场所包的小楼里走出,客栈外已经没有了多余的眼线。
此时街面上许多商家店铺已经陆续开门,来往走动的行人渐渐增多。这汉子很快汇入人流中间,看上去丝毫没有惹眼之处,穿街过巷绕了一圈,直到确保无人跟踪之后,才匆匆赶向东城乾天院。
濮阳缨平素不是早起之人,还靠在枕上半眯着眼。他的首徒韩彦小心翼翼地进来,低声道:“师父,渭三哥到了。”
迷离睡意陡然消失,濮阳缨翻身而起,一面披上外衫,一面道:“叫他进来。”
那名汉子显然就等在门口,闻声无须再叫,立即迈步进入,抱拳行礼,“无病参见掌尊大人。”
“不必多礼了。怎么样?是不是有了结果?”
“是。一切皆如大人所料,我只是把消息透露出去,再小小挑拨了一下,马场的人就已经坐不住了。经过两夜商谈,他们决定险中求存,整合京中人手三百多人,准备在郊外暗袭北燕使团。”渭无病嘲讽地笑了一下,“这些人脑子简单,觉得只要有机会能伤到那位惠王殿下几分,两国翻脸,和谈自然不成。”
濮阳缨徐徐向后靠在软枕上,神色并不意外,“不过是一群贪利的愚人,自然容易摆布。他们的想法越是粗疏,越是便宜了我。”
渭无病倒还有些担心,忙问道:“马场的人性情彪悍,也确实有不少的精锐。您觉得他们真的能得手吗?”
“他们得不得手于我而言都无所谓,”濮阳缨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我顺水推舟设下这个陷阱,跟这场所谓的和谈并没有关系,为的只是想引出长林王府的行动而已。”
“说到这个……”渭无病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这两天属下特意留心过,除了巡防营在外围监看以外,并没有其他人试图接近,长林王府真的会有行动吗?”
濮阳缨瞟了他一眼,“既是暗中窃听,还能让你给发现了?退一步说,即便萧平章真能沉得住气,那位二公子也绝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韩彦这时问道:“师父的意思是希望长林府直接插手,但万一他们知道马场谋划的行动之后,转报给了京兆尹府处置呢?”
“转报?依凭什么?凭长林二公子偷听的话吗?倒不是说京兆尹府胆敢不信他,但信了之后又怎样?把马场的人全抓起来审问?要是对方不认呢?让二公子去对质?对质之后再不认呢?”濮阳缨冷冷地挑了挑眉,“长林世子是个聪明人,知道朝廷自设马场最大的阻力来自何处。与其费时费力打嘴皮官司,倒不如让对方自寻死路抓个现行来得轻松。”
渭无病这时方才渐渐明白过来,面露恍然之色,“没错。站在长林府的立场上来看,这可是难得的由头,他们一定会先稳住不说,等着马场的人行动之后,再当场拿下。”
濮阳缨的眼神变得更为阴寒,哼了一声道:“内阁、咱们、长林府、马场……这件事情所有人走的都是暗道儿。我猜萧平旌的行动也不可能带着他自己府里的人,最方便的做法,应该就是利用巡防营去处置了……”
“掌尊大人所言极是,几个马场的住处外面,布满了巡防营的眼线。”渭无病点头笑道,“属下相信,只要马场的人一有动作,他们必定会咬在后面。”
濮阳缨的唇角微微勾起,起身缓步走到东墙下的一桌残棋旁,拈起了一粒白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不过身在局中的人,个个都以为自己才是那只黄雀。”他轻轻落下白子,“你看,北燕惠王,他是马场的目标。而马场的人,又是巡防营和萧平旌的目标。至于我的目标嘛,”他笑着从围住的一角中取出一粒黑子,“当然就是这位长林府的二公子了……”
韩彦会意地上前一步,问道:“师父,现在是时候给段先生送信了吧?”
濮阳缨微微颔首,“按惠王的行程,也就在这几天了。你告诉段桐舟,萧平旌肯定会被引出城,后面的一切,全靠他随机应变。”
韩彦应了一声正要退出,濮阳缨突然又叫住了他,指间棋子轻轻地在桌面上敲了数下,似乎有了新主意,“萧元启还乖乖地在府守孝吗?”
“是。从那日奉召进宫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过门。”
濮阳缨微微眯起了眼睛,“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倒不妨给那位莱阳小侯爷送个人情。”
韩彦神色茫然,“徒儿……不太明白师父的意思……”
“你出城去见段桐舟的时候,也另外派个人悄悄给萧元启传一句话,就说……”濮阳缨的眼珠轻轻转动了一下,语带嘲讽,“就说他母亲的坟头都快被野狗给刨了,问他到底在不在意。”
濮阳缨在白神坛下拨弄风云,究竟能否掀起巨浪还未可知,但他对于相关各方目前的态度,倒确实看得十分清楚。因燕梁和谈引发的这次马场事件,几乎每一个被卷入其中的人都无可奈何地走了暗道。内阁不敢公开反对,马场必须装作还不知道消息,乾天院里悄悄推波助澜,连长林府,也不可能毫无实据地挑起事端。
夜间潜入客栈听到马场密谋的计划之后,萧平旌心里的确有些高兴,既然兄长非得要后发制人,那么放任马场一方先闹出事来,大小都算一个可以深挖下去的理由。
偷听了一夜,他赶在黎明之前回到广泽轩补了半日眠,刻意拖到午后方才不紧不慢地来到巡防营中。孙统领果然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一见到他便急不可耐地问道:“怎么样?”
萧平旌俯下身,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孙统领愣了片刻,猛地惊跳起来,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火拼?!”
萧平旌认真地点头,“我已经得到确实的消息。各大马场因为利益不均争执得非常厉害,一连两夜谈判不成,只怕就要火拼了。”
孙统领脸上青筋直跳,“这、这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在金陵城天子脚下……”
“孙大人,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萧平旌搭着他的肩,安慰道,“虽说关外的人行事难免鲁莽,但再不懂规矩,也知道京城里头不好乱来。据我听说,他们好像会召集各自的人马,分队出城去动手,绝对不在城里闹事,这样一来,就跟你没有干系了。”
“怎么没有干系哪!”孙统领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即便出城,只要没过平远县界,那还是我巡防营的管辖啊!这马场火拼,死伤必然不小,真要在金陵周边发生这样的事,我还吃不吃这碗饭?”
萧平旌挠着下巴想了想,有些为难,“可是他们眼下没有动作,单凭几句江湖传言你能怎么插手?……这样吧,你先招呼兄弟们预备着,等他们出了城,我陪你一起跟在后面,情形一旦不对,当场按住,整个事态自然也就闹不大了。”
孙统领心里明白这件事处置起来未必能像他说的那么容易,但也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犹豫了半天,苦着脸点头道:“末将一定小心监看,若有异动,还真得麻烦二公子搭把手了。”
萧平旌笑着客气了两句,告辞而出,顺路又绕到鸿胪寺,打听了一下北燕使团的具体行程,在自己的屋子里对着近郊地图研究了半日。
到目前为止,他虽然自作主张地有了些行动,但还不算真正做了什么,可截击北燕惠王的事件一旦发生,动静必然不小,真要隐瞒父兄到那个时候,萧平旌假想了一下都有点儿胆寒。
这心里一虚,脸上多少便挂了些幌子出来,萧庭生和蒙浅雪倒也罢了,萧平章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晚膳后立即把他叫到书斋,私下询问。
若是面对老阁主、父王甚至皇帝陛下,萧平旌都有些办法撒娇抵赖,但在兄长沉沉的目光前说谎,这个本事他还没能修炼成,不过三言两语,便老老实实地和盘托出。
“什、什么?!你说你干了什么?”
萧平旌低着头小声辩解道:“大哥你想,与北燕的和谈内容还未议定,本来应该是朝堂机密,这些马场主却这么快就听到了风声开始应对,若说其间没有勾连,你真的相信吗?”
“我叫你不要管,看来你是根本没有听进去!”萧平章又生气又无奈,声调难得拔高了几分,“这有勾连也好没勾连也罢,咱们是掌兵之门,不是御史台也不是廷尉府,并无权责去管这样的事!”
“我已经很听你的话了,”萧平旌鼓着腮帮,一脸的委屈,“你看啊,我既没有违律抓什么人来私下讯问,也没有凭空怀疑哪个朝臣。只是偷偷听了一下马场的人在密谋什么而已……也幸好我闲着没事折腾了一下,要是真让他们侥幸得了手,朝廷自育战马的机会平白失去,父王得有多失望啊!”
提到父王的心愿,萧平章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下,板着脸走到旁边凉亭上坐了半晌,渐渐拿定了主意,回头问道:“巡防营真的信了你的说辞?”
萧平旌急忙点头,“孙统领只怕皇城里头出乱子,并没想到其他地方去。”
萧平章凝住双眉,喃喃道:“马场的人再怎么整合人手,实力毕竟有限,用巡防营对付他们倒是绰绰有余……何况还有你……”他转头又深深地看了二弟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也只能按你的计划办了……”
萧平旌顿时绽出笑容,欢喜地扑上前抱了他一下,转身便向外跑。
“等一下!”萧平章急忙将他叫了回来,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记住,你只是前去襄助巡防营,多余的事,不要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