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大梁朝规,每月适五、九之数,皆为大朝会之期,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咸预朝典。由于燕梁和谈的细节并不适宜在大殿之上讨论,萧歆一开始便将议题押后,命内阁与六部相关的朝臣在散朝后留下,前往养居殿议事。
这场和谈时断时续拖了两年之久,荀白水的态度一直都很认真,几番博弈之下,昨日终于能呈上初案,自己觉得皇帝必定赞同,眉宇之间颇有信心。
“燕梁边境,素以呈屋山南岭为界,北燕愿撤军北岭,遣嫁郡主联姻,以盟书为约,互不犯界,结永世之好。内阁以为,北境已有强敌大渝,燕梁修好,边患压力减轻,于我方大有益处,建议陛下允准。”
萧歆已经看过了初案,听他说完,便将视线转向了左手侧赐坐的萧庭生。
和谈本身是朝中政务,肯定不关长林府的事,但最后的盟约中有撤军的内容,便算是涉及了北境军务,皇帝自然要问长林王的意见,这一点荀白水十分清楚,此时也侧转身,恭声道:“一应细案,昨日已抄送长林府,还望老王爷指正。”
萧庭生微笑着看了他一眼,站起身先向萧歆一礼,道:“燕梁修好,老臣绝对没有意见,内阁和谈辛苦,大家心里也很明白,不过北燕提出的条件嘛……”
一听这话音,荀白水心里便咯噔了一声,只是脸上分毫未显,堆起了笑纹,“老王爷,北燕愿意撤军联姻,这条件很好啊。”
萧庭生没有立即说话,转头看了长子一眼。
萧平章迈步上前,“荀大人有所不知,呈屋山南岭虽然以岭为名,其实坡度甚缓,无险可据,所以二十年前庚末之战以后,北燕的呈屋大营已经迁到了北岭,并不存在此时撤军一说。若把这条虚的一抛开,北燕请和,实际上只是打算嫁个郡主过来而已,臣觉得陛下对这个,想必并不怎么看重吧?”
梁帝面上露出微笑,“世子的意思朕明白了,可以同意北燕所请,但是要加条件。”
荀白水的表情稍稍有些发僵,但语调还算从容,笑了一下问道:“请问世子想加什么条件?只要还来得及商议,倒是无可不谈。”
萧平章向他微微点了点头,转身面向梁帝,拱手道:“我大梁的战马,向来育种不易,不及大渝、北燕的品种雄健,而且大部分是由关外私家马场向西经夜秦购买宛西马匹,驯养后再统一供给兵部,不仅耗资巨大,也很难多代培育。臣以为,趁此机会要求北燕提供五百种马,在兰州水草丰茂之地,以朝廷名义开设马场,由长林兰州营代管,不需数年,情况便会大改。”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报,“相关细务,臣预拟了一份,请陛下圣阅。”
梁帝示意内监将奏报拿上来,一面扫阅,一面问道:“内阁觉得呢?”
荀白水面色越发僵硬,勉强笑道:“世子所言极是。不过战马是重要军资,从来都由兵部统一筹措调拨,朝廷若自设马场,由长林兰州营掌控恐怕不太合适吧。”
萧平章淡淡笑了一下,道:“只是建议。荀大人若觉得指派谁比兰州营更合适,自可说明理由,向陛下举荐。”
涉及这么具体的安排,荀白水一个远在京城的内阁大臣一时哪里答得出来,只能怔怔地皱起眉头。
梁帝摆摆手,“兰州营代管能有什么不合适的?再说这些细务可以容后再议。荀卿,与北燕的商谈由内阁主理,长林王兄所提的这一条务必加上。”
荀白水忙低头躬身,“臣,遵旨。”
长林王府对于朝廷自设马场的建议尚未成形,按理应属机密。但一场和谈,内阁六部参与的官员、枢使、书办等等不下百数,若真有心想要打探什么并不十分困难。御前朝议后的第二天,濮阳缨便已经顺利得到了消息。
“老王爷加了这个条件之后,内阁和兵部、户部一直在加紧商议之中。”他的首徒韩彦通报完消息,笑着奉承道,“师父去年就把渭三哥安插进了关外最大的马场,可见早就算定了这步棋。今年马场进京的人原定四月十六返程,都还在驿馆呢,是不是要叫渭三哥过来一趟?”
濮阳缨伸手逗弄着廊下的鹦鹉,轻轻摇了摇头,“不急,为师要先跟那位首辅大人碰过一面之后,才能决定下一步究竟该怎么走。”
荀白水乃正统的儒家门徒,对白神教的态度一向是视而不见,濮阳缨平时除了例常的礼节交往,也并没有刻意要跟他走动的意思,两人之间一向少有碰面。不过濮阳缨毕竟是颇得皇后宠信的御封上师,真想要制造个与首辅大人不期而遇的机会,那倒是一点也不难。
“哎呀荀大人,实在抱歉,都是在下不小心……恕罪恕罪!”候在外殿值房的转廊上,佯装不慎撞落了荀白水手中奏报,再惶惶然地蹲身帮着捡拾,这位白神上师全套做下来相当自然,连其中一份折页散开,都好似是一股穿堂风的过错。
他怎么说也是有尊衔的人,荀白水表面的礼数倒还周全,一面欠身回道“无妨”,一面接过重新收捡起来的奏报。
濮阳缨的视线状若无意地瞟过散开的折页,微微皱眉,“兰州营?……唉,星象异数,果然没有错啊。”
荀白水心头微微起疑,“上师此言何意?”
“这次的星象如此明显,不仅是在下的白神坛,相信钦天监也看出来了……”濮阳缨重重叹息了一声,“只不过无人敢说实话罢了。”
他的话茬儿递得如此明显,荀白水不由自主便接了一句:“什么实话?”
“跟大人您私下稍提一两句没有关系,可要公开……在下可绝不承认自己说过。”濮阳缨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将星太盛,其芒已侵紫微,星数晦暗啊。”
荀白水大约也看出他的用意,面无表情地问道:“此象可是不吉?”
“那要看对谁而言了。若是主将星之人来问我,此象可是大吉呢。”濮阳缨笑了一下,似乎并不在意荀白水的冷淡,“在下以修心敬神为正道,一向不插言朝中之事。但既然身受皇后娘娘知遇之恩,又岂能完全袖手旁观?”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折报,“今日可控马场,后日便能掌粮仓,陛下一旦习惯了,所谓武臣不参政,不就变成一句空话了吗?”
他最开初那番玄玄妙妙神神道道的说辞,荀白水并没有怎么当真,但这最后一句话却实实在在地扎进了这位首辅大人的心里,令他的眉睫不由一跳。
“春日犹寒,这风地里也不好说话,”濮阳缨的唇边浮起笑容,退后一步,“在下的乾天院新采制了一批春茶,荀大人这两日若有闲暇,可愿过来品饮一杯?”
荀白水抿紧薄唇,眸色幽深地看了他许久,方徐徐道:“皇后娘娘跟老夫提过许多次了,说上师一向见识高远,是可信赖之人。乾天院的春茶在这京城一向大有口碑,既蒙上师相邀,倒是老夫的口福。”
两人都是思谋深沉之人,话到此处已无须再多说,各自欠了欠身,行礼而去。
隔日便是朝中休沐之期,荀白水换了便服,也不备车马,只乘一顶小轿,由心腹亲卫荀樾带着一队府兵随行护送,安安静静地来到了乾天院的后殿。
濮阳缨的茶室四面都围着竹林,幽篁森森,绕着后墙引了一弯细细的活水,潺潺水声时有时无,更添清韵。荀白水是第一次过来,饶有兴趣地站在廊下欣赏了许久,方才回到茶案边坐下。
案边一方红泥小炉,炉上铁壶白气蒸腾,水声刚刚沸响。
濮阳缨知道没有绕圈子的必要,一面提壶洗茶,一面直接道:“长林王府的话说得漂亮,只是提议,可由内阁再行推荐。但北燕的惠王入京在即,短短时日,内阁怎么可能找到比兰州营更合适的人选?这一点大人想必已经细细盘算过,心里有数吧?”
荀白水的面色不由阴沉了几分,但同时又有些无奈,“这个条件于朝廷大为有益,内阁根本没有理由反对。说实话,老夫也觉得五百良驹十分令人心动,并不怎么想反对。”
“于朝廷有益倒是不假,但比起将来太子朝堂安稳的大局,这个只是当前的小利而已,不值什么。”濮阳缨将茶杯双手递上,“不过大人说得也对,明面上很难反对,关键就在于私下。”
“私下?”
濮阳缨微微一笑,“朝廷的战马供应,这是多大一笔财源啊,眼看着可能被人给切了,这心里不舒服的人,恐怕不只是大人您吧?”
荀白水默然良久,摇了摇头,“不管有多少人心里不舒服,他们也都跟老夫一样,不可能明面上反对。”
濮阳缨举杯轻轻啜饮一口,又笑了笑,“名为和谈,那便是双方的。咱们这一边没有办法加以反对,还有北燕那边儿呢。”
“两年和谈,北燕各方的态度老夫很是清楚。”荀白水思忖片刻,再次否定,“来的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可是惠王……此人颇有决断又懂隐忍,恐怕……”
“既然这条路也走不通,那就只能釜底抽薪,阻止惠王进京了。”
荀白水吃了一惊,手中茶水都不慎倾出了半盏,“阻止惠王?你能怎么阻止?”
濮阳缨拿竹夹给荀白水换了个杯子,道:“从先帝朝起,法度渐严,官员不得收受年礼,但正月里普通人情走动,怎么都是难免的。各大马场基本都设在西关外,隔年进京一趟也不容易,按惯例节后多少会再盘桓几个月才走,如今还未到返程之期,据在下所知,七大马场的人都还在金陵城中没有离开呢。”
“你要借助马场之力,也不是不可以,但要安排这样的事,再精细也难免留下痕迹。与北燕的商谈内容眼下还是内阁机密,不能随意外泄,万一被人发现……”
濮阳缨淡淡笑了笑,“承蒙娘娘恩宠,我这乾天院信徒往来,其势尚算鼎盛,消息传递比别处更加方便。大人放心,绝对不会让您沾手的。”
荀白水想了想,依然犹豫,“陛下已经同意燕梁修好,这是大局。如果不慎失了分寸,反倒引起两国纷争……”
濮阳缨呵呵笑了起来,“荀大人,长林王府所加的那个条件,北燕平日根本不会答应的,您知道老王爷为什么这么有把握吗?”
荀白水大略也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心中仍有些不安,“北燕国中的情形,老夫自然是知道一些的。不过反军逆贼有违天道,纵然得意一时,将来也必败无疑。”
“大人说得是。”濮阳缨掩去唇边的嘲讽之意,并不反驳,“咱们退一步来说,即便北燕逆军最终不能成事,那毕竟也还是一场不小的内战,若没有十分忍不得的理由,北燕朝廷又岂敢在此时分出精力挑衅我大梁呢?”
这句话倒是说得不假,北燕此时自顾不暇,纵然惊退了惠王,盟约不成,可燕梁边境的情势短时间内也不会有大改,当下唯一的问题只在于……
“马场的人真的有这个能耐将北燕使团吓退回去吗?”
濮阳缨垂下眼帘,淡淡道:“这个当然不好说,咱们也不宜插手过深。不过马场的人生计相关,为了这口饭吃总归是要拼命的。再说了,即使他们未能成功,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不过放个消息出去试试而已,是成是败都牵扯不到大人,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说着,将新斟的茶盏缓缓向对面推了过去。
荀白水默然良久,终于抬手端起杯碟,吹开浮沫啜饮了一口。
马政一向是军务中极为重要的部分,长林世子的奏本递上以后,兵部晋尚书丝毫不敢怠慢,两次前来长林府进行商讨,甚是配合。但饶是如此,内阁和某些朝臣暗中的抵制之意依然时时浮现,难以忽略,不要说萧平章,就连未直接参与的萧庭生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可改良战马乃是对朝廷大有益处的事,他实在想不出内阁能有什么反对的理由,最后也只能当作是自己多心,并未加以理会。
先武靖帝为皇子时,曾以军功著称,大梁战马能自行培育无须外购,是他当年便有的心愿。面对眼下这个百年难遇的机会,萧平章处置起来要比他的父王更加谨慎,萧庭生疑惑一下也就算了,但他却是必定要查到心里有数才行。
“我都算过了,根据战马数量来看,十之八九,都出自这七个马场。”萧平旌盘腿坐在地上,握笔的右手在挥动间将墨迹甩在了衣襟上,他也毫不在乎,扬手将刚写好的一纸折页弹了出去,飘飘飞向窗下坐姿端正的大哥。
一向整洁的东院书斋此刻满桌满地都堆着公文抄本,显得异常凌乱。萧平章将王府历年存档中与战马相关的文书尽数调了出来,兄弟二人已经窝在这里梳理研究了整整两天。
接了二弟掷过来的折页看过,萧平章的面色变得更加凝重,指节不由自主地敲击着桌面。
萧平旌半天没听到回音,爬起身凑过来,“内阁之所以态度暧昧,难道跟这个没有关系吗?”
“你说的不错……”萧平章微叹一声,“大马场主、地方官员、户部、兵部,各方利益相关,层层交织,又怎么会不投射到内阁。”
萧平旌得意地道:“表面上看来虽然一切合规,但如果从这个角度深挖下去,我相信一定能查出些东西来。”
萧平章将手中纸页揉成一团,“谁跟你说要深挖?”
“啊?咱们两个看了这么久的清单,不就是怀疑……”
“我没有怀疑什么,只不过想要心里有数罢了。”萧平章站起身打断了他的话,“你也拘束了两天,把这里收拾一下,去找朋友散散心吧。”
萧平旌一脸疑惑地拉住了朝门外走去的兄长,“大哥你什么意思啊?好不容易发现了其间可能的利益勾连,难道咱们就放着不管吗?”
“你想怎么管?”萧平章皱眉看向他,“地方行政、六部职权皆为政务,咱们大梁的规矩就是武臣不参政。现在一来并没有出什么事,二来内阁也未曾明确反对父王的提议,三来未得陛下指派允准,长林王府以何为由暗中监察朝臣?就凭‘可能’二字吗?”
萧平旌不由怔住,“我、我以为父王应该可以……”
萧平章转头看向庭院中已开始半凋的花树,神色淡淡,“平旌,正因为父王有威望、有兵权,长林府的行事才不能随心所欲。若是自己心中都无约束,只想着为所欲为的话,又怎么能怪其他人的看法错了呢?”
兄长的顾虑为何,隐忧何在,萧平旌以前未曾认真想过,但像他这么聪明的人,其间的道理却是一点就透。
长林王府并非风闻奏事的御史台,手中没有监察百官之权,不能单凭感觉随意查扰朝廷官员。如果真的不顾职权所限,自己怀疑什么就管什么,纵然起心为善,久而久之亦会变成府中特权,未免坏了制度。
但是话又说回来,眼下明明已经有所感觉,却又得当作完全视而不见,非得等着出了什么事情才能行动,以这位长林二公子的性情而言委实有些难忍。
兄长已经表示了明确的态度,父王向来都听从长子的意见,萧平旌闷了一肚子的话,最后也只能到扶风堂来跟林奚吐一吐。
“我可真是烦死了,只要沾上朝堂之事,就逃不过这些矛盾之处,你朝这边讲有道理,朝那边讲也有道理,看起来根本无解。也许老阁主说得对,金陵朝中的人都太累,还是江湖悠远,舒服自在……”
他想不通的这些事,林奚自然也不懂,所以也只是静静听着,并不随意评论。
小院石桌边两株桃树刚刚过了全盛花期,朝阳的枝头渐有花瓣随风飘落。萧平旌随手折了一小枝,拿在手里把玩着,在树下来来回回走了几趟,道:“我现在有个想法,自己有些拿不稳,林奚,你是局外人,帮我听听看?”
林奚淡淡道:“说吧。”
“如果朝堂有朝堂的规矩,那么江湖自有江湖的做法。大哥不愿意监察朝臣,没问题,可我算是半个江湖人,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去打听……真的只是打听……就看看几大马场的人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动作,应该不犯忌讳吧?”
林奚眉目低垂,倒是认真想了片刻,道:“听起来……也算是合情合理。”
“可是大哥不让我折腾,长林府里的人手肯定是调不动了。”萧平旌沮丧地在她对面坐下,“我一个人一双眼睛,总不可能十二个时辰盯着不动啊。”
林奚不由笑道:“你不是前几天还在跟我夸口,说你认识的人多吗?”
“我又不可能使唤鸽房的人去……”萧平旌的语音突然一顿,眼珠快速转动了两下,“我知道该去找谁了!”
他跳起身朝院外跑去,没跑几步又奔了回来,将手里的桃花快速插在林奚发间,双眼莹亮如星,“谢谢你啊,林奚。”
林奚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来得及嗔怒地瞪了他背影一眼,手指伸向鬓边的花朵,似乎要拔,犹豫了一下,最后又并没有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