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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音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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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暑期刚过我就辍学了。依照常规,我应该在9月1日这一天升三年级的。但是我没有。四季风唱片公司的总经理说得对,你还呆在音乐系里做什么?到我的公司来吧。时间是金钱,而歌声更是,把两年的好时光扔在音乐系里,只有傻瓜才这么做。我在音乐系里主修的是声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意大利美声。我告诉这位总经理,通俗唱法我可是一点也不会。总经理拍了拍我的肩膀,很有把握地说了五个字:“包在我身上。”

依照总经理的吩咐,我来到荷花里九幢102室。总经理说了,这里住着他的“最好的老师”。我敲过门,开门的是一个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他的门只开了一个人身体的宽度,而他恰好就堵在这个宽度里了。门一打开我就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屋子里很黑,中年男人的脸出现在这个很黑的背景上,宛如伦勃朗的画面,所有的光亮都集中在人物的某个侧面。他的面色苍白而无血色,是那种怕光和贪杯留下来的满面苍茫,仿佛没有体温的某个面具。但是他的眼睛出奇地亮,凹在眉框底下,那种亮不是炯炯有神,是飘在面上的,像玻璃的反光,像水面的反光。

中年男人说:“你找谁?”

我递上了总经理的名片。

中年男人很仔细地端详了名片,让我进去。我刚一进屋就感到屋子里不只是阴冷,而是有点阴森,仿佛进了地下室。所有的窗户都被很厚的窗帘裹住了,屋子里的物什只是比屋子里的昏暗更加浓黑的黑色块,只能看出造型,却看不出质地。我闻到了久不通风的混杂气味,那是从家具、地毯和皮革上散发出来的,这样的气味总是让人联想起来丝面料上的酒迹斑点。中年男人拐了个弯,他的臀部闪耀起电视荧屏的光亮。他刚才一定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那只烟斗还翘在茶几的烟缸上,发出黯红色光亮,说不上是热烈还是挣扎。烟缸旁边的高脚酒杯却相当干净,即使在昏暗里头依然保持了那份剔透,笼罩了自尊和沉着的光。我跟了几步,不敢再动了,我担心一不小心就会踢翻了什么,中年男人坐回到沙发角落里去,我注意到他是跛足的,左腿伸得很直,不会弯曲,挂在臀部的左侧,像身体上多余的一种配件。中年男人坐到沙发上去,打开一盏小座灯,屋子里依旧很暗,他取过遥控器,把电视机关上了。我有些后悔,无论如何也应该在总经理那儿问一问这个人的姓名的。我有点紧张,都忘记了在什么地方了,很不自然地问:“你贵姓?”

中年男人说:“不要这么问,像个跑江湖的。你就叫我酒鬼。”

我站在原地,有些进退两难,我说:“能不能弄亮一点。比方说,拉开窗帘或者开一盏灯。”

酒鬼在黑暗处盯了我一会儿,然后说:“明亮不是光线问题,而是时间问题,耐心了就会亮了。——你干嘛不坐下来?”

我笑笑说:“你还没有请我呢。”

酒鬼说:“我也没有请你来。”

我看看四周,除了那张沙发,周围其实也没有可以坐的地方。我情愿就这么站着也不愿意坐到他的身边去。

我突然闻到了另一股气味,这股气味有别于家具、皮革、地毯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仿佛从某个更为幽暗的角落里飘出来的,并不突出,但是闻得到,这股古怪的气味使整座屋子仿佛在水下,更幽暗,更窒息了。“那我们开始。”酒鬼说。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前不靠村后不着店,我刚想说“开始什么”,酒鬼便抬起手,拿起了另一只遥控器,摁了一下,屋子里就响起了音乐声,是《重归苏莲托》的起调。我听着这个起调就明白“开始”的意思了。酒鬼已经全准备好了。我放下肩上的小包,做好演唱的预备姿势。

我坚信自己发挥得不错,高音区又飘又稳,听得出意大利人的热烈与伤痛。酒鬼很小心地听完了,不说话,抬起手腕,用遥控器关掉音响,他侧过身,取出一支十分粗大的红蜡烛,点上了端在手上。

酒鬼在烛光底下显得更为虚妄了。烛光是柔和的,在火苗的底部蜡烛呈现出半透明的局面,既像被熔化,又保持了固态。我借助于烛光开始打量他的屋子,屋子的装潢其实很不错,尤其可爱的是角落里的那只小吧台,式样与调子都有点别致,只是与“居家”的氛围不相通融,更像酒吧的某个角落。墙上有几幅很大的相片,是一个年轻人的演出剧照,样子很疯。它们一定是酒鬼的风光岁月。

“你这哪里是歌唱。”酒鬼冷冷地说。他说完这句话顺手拿起了一把小尖刀,小尖刀寒光闪闪的,在阴暗的屋子里头像母兽的眼睛,他没事的时候一定不停地把玩这把小尖刀,要不然刀片的正反两面是不可能这样雪亮如新的。

“你只是背诵乐谱罢了。”酒鬼说,脸上的嘲讽宛如蜡烛的烛油,化开了,却不流淌,“你只是背诵,仅此而已。”

酒鬼说完这句话便站起了身子,一手秉烛,一手执刀。他在大白天里手持了一根蜡烛向我走来,烛光从下巴的底部照上来,在酒鬼的脸上形成很古怪的受光凸凹,不像伦勃朗,更像德加笔下的舞女,一张脸全是自下而上的明暗关系,鬼气森然的。

酒鬼往前走,由于腿瘸,墙上的影子夸张了他的生理缺陷,有点像墙的阴魂了。他站在我的面前,目光停留在我的喉头上。他张开了嘴巴,喉科医生那样做了一个示范:

“啊——”

我只好张开嘴,依照他的样子,说:“啊——”

但我一开口就流露出美声发音习惯来了,软颚抬了上去,喉头下沉,整个发音部位都打开了,酒鬼显然不满意,用刀尖顶住了我的喉结,又来了一遍:“啊——”

我又说:“啊——”

不行。出来的声音还是美声。

酒鬼把刀片伸到了我的口腔里去,冰冷的刀片压在我的舌面上,一直凉到心窝。

酒鬼说:“把手伸出来!”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好把手伸出来。酒鬼的刀尖就在这个时候扎向我的手心了。扎得并不猛,并不深,然而,惊心动魂。我猝不及防,失声就尖叫起来,一声尖叫身不由己冲出了喉咙。

酒鬼站着,不动,脸上的表情似乎满意了。酒鬼说:“挺好,你的声音挺好。”

我捂住了手,手心出血了,并不多,然而疼得厉害。酒鬼退回到座位上去,放下蜡烛,把刀尖送进了嘴里,吮了几下,又放下了。酒鬼做完这一切就用手指拂拭火苗,他拂拭火苗的样子就像一个贪财的女人很用心地数钱。

“发音不能做假。”酒鬼说,“做假有什么意思?假的东西总是经不起当头棒喝。一刀下去你的真声音就出来了,就像你刚才那样,你那么在乎发音的位置做什么?歌唱从来就不是肉体发出来的声音,肉体从来就没有声音,除了打嗝,还有放屁!——你记住了,歌唱只是有感而发,就像你刚才那样。”

我捂住手,愣在那儿,现在的酒鬼在我的眼里简直就是一个鬼。

“你的声音的确不错。”酒鬼说,“到底有美声做基础,呼吸,共鸣,音质都不错,需要修正的只有行腔和位置。——这笔买卖我做了。”

酒鬼站起身,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去告诉你的总经理,我不要支票。我只喜欢现金。——这笔买卖我做了。”

我第二天登门的时候带了现金。一见面我就把信封递给酒鬼了。酒鬼坐到吧台的里侧,点上两根红蜡烛,我就坐在了他的对面,像主人唯一的顾客。酒鬼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信封数钱。他数钱的样子相当仔细,口型是念念有词的,然而不出声,似乎一出声就会有一半分到我的耳朵里去了。数完了,酒鬼把钱丢到抽屉里头,他脸上就平静多了。他给自己斟满了酒杯,酒鬼说:“喝点什么?”我指指嗓子,说:“我不喝酒。”酒鬼便给我倒了一杯矿泉水,酒鬼在自饮的时候没有忘记玩弄火苗。火苗极其柔嫩,蛋黄色的,像少女的小指头,火苗在某些难以预料的时候会晃动她的腰肢,撒娇的样子,半推半就的样子。温度只是它的附带物。蜡烛从不贡献什么,因而火苗也就格外自珍自爱了,它的温度像愉悦,它的光亮像缅怀。蜡烛亭亭玉立,烛光在酒的反光中安详。酒鬼张开手,他的指尖抚摸火的侧面。火苗光滑极了。不可久留。

酒鬼坐在我的对面,玩火,玩刀,喝酒。酒鬼有时候会把两根红蜡烛并到一处去,用不了多久蜡烛的连接处就会化开一道口子,蜡油化下来,往下淌,一边流淌一边粘结,结成不期而然的形状。淌完了酒鬼就会重新取出两支,或一支,再点上,烛光又平稳如初了。

“你怎么这么喜欢火?”

“我不喜欢火,”酒鬼抬起头,说,“我只是喜欢烛光的品质。”

“什么品质?”

酒鬼抬起头,说,“性感。”

但是酒鬼把授课的事似乎给忘了。一连三四个下午都把我关在他的客厅里头,在小酒吧的内外坐着,不说一句话。这样的静坐实在是一种受罪。酒鬼平静而又满足,他能连续好几个小时玩火,我就显得十分地窘迫了。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我不提唱歌的事,他也不提,我忍受了一个下午,又一个下午。我简直弄不懂他这是做什么,这不是耍我又能是什么?

“该上课了吧?”我说。我尽量让自己礼貌,让自己客气一些。

“上什么课?”酒鬼不解地说。

“当然是歌唱。”

“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酒鬼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说了,你的呼吸、共鸣、咬字、归音、行腔,样样都比我出色。我教不了你。”

“那我跟你学什么?”

“我不知道。”酒鬼说,“我怎么知道?我没有要教你,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我的脸色在烛光底下说变就变掉了,然而,我敢怒,却不敢言。

“你拿了钱了。”

“钱也是你们送过来的。”

我便不语了,站起身,往门口去,但是我只到门口就停住了,回过头来,看酒鬼。酒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平静地玩火,烛光在他的脸上一晃一晃的。

我重新走到他的面前,忍住自己,说:“你总得教我一些什么。”

“你想学什么呢?”

“当然是唱,”我说,“除了唱我还能学什么。”

“我实在弄不懂你想学唱做什么,”酒鬼说,“由美声改唱通俗,就像是鼻涕往嘴里淌,太容易了。重新摆好发音的位置,一个月你就可以毕业了。”

“你总得告诉我重新摆好的位置。”

“我告诉你了,”酒鬼这么说话的时候重新拿起那只小刀片,用左手的指尖来回抚摸,酒鬼说,“我一见面就告诉你了。”

我产生了被欺骗的感觉。这种感觉一出来我就急了,流露出了无能加幼稚的那一面。我像个孩子那样有些气急败坏了,慌不择言,大声说:“你把钱还给我!”

酒鬼料不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打量面前的这个小伙子了,一边打量一边却笑起来了,是微笑,很缓慢,很开心的样子,一点声音都没有,所有的皱纹都出来了,我注意到酒鬼在笑起来的时候其实是又傻气又单纯的,甚至也有些天真,酒鬼说:“钱我不能还你的。钱对我来说是手的一个部分,到了我的手上就是我的手指头。”

我说:“我像你一样急着想挣到钱。”

酒鬼向左侧咧开嘴,笑起来:“像我这样?挣到钱?”

“是的,”我说,“有了钱我就可以去做歌唱家,有了钱我就可以独立,有了钱我就可以自由。”

酒鬼又笑了,说:“像我这样?独立?自由?”

我说:“我是说独立,自由,我没说愿意像你这样。”

“为什么?”

“我把自己卖了,可你在坐牢。”

酒鬼屋子里的白天永远像黑夜,门窗封得严严实实的,点着蜡烛,只有那台华宝牌分体空调均匀的叹息。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生活在深夜了,而一出门又是白天,我在出门的时候时常与午后的天色撞个满怀,呆在门口,愣在门口,弄不清时间的明确方位。

酒鬼给我所安排的教学内容只是仿唱。那台先锋音响整个下午都在开着,我握着麦克风,十分小心地跟在一张旧唱片后头照葫芦画瓢,酒鬼则守着另一个麦克风,坐在小吧台的里头,喝酒,玩烛光,抚摸小刀片,监工那样关注着我的每一个发音,我一滑到美声上去他就会用刀片敲击麦克风的网状外壳,整个屋子就会响起音响的回环声了。酒杯就在他的手头,过半天就是一口,过半天又是一口,酒鬼不说话,他在我“上课”的时候永远就那么坐在小吧台的内侧,既像一个永远做不上生意的吧台老板,又像一个永远不知道“天亮”的孤独酒客。他的酒吧里放满了酒,各式各样的酒瓶呈现出各种各样的款式与颜色,散发出来的光芒有一种近乎哀怨的那种镇定,酒的反光成了酒鬼的背景,被烛光照耀着,每一只酒瓶都有一支蜡烛的倒影。的确,酒瓶与烛光是一种天然的依赖,天然的彼此照映,一瓶酒有一瓶酒自己的蜡烛,它们在酒的深处,显现出假性燃烧。

“你首先得弄清楚你是谁。”酒鬼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想表达什么,然后才是声音。脱口而出,不说不行,表达得越简单越好,越明了越好。——简单、明了,是歌唱的生命,像呻吟那样,像呼救那样,呻吟、呼救,它们是现代人最真实的世俗情怀。你唯一要做到的是准确,然后诉说。你不要像美声那样顾及音量,顾及声音的品质,对于通俗歌曲来说,这是话筒和电声的事。人私语,上天若雷。歌唱就这么回事,歌唱的时候我们通着天。”

其实酒鬼有一种言说欲。寡言的人似乎都有一种言说欲望,这一点同样类似于酒,不过,是啤酒。寡言的人如同被封压的啤酒那样,天生就有一种内存的压力,金属盖一打开来内存的压力就成了一种自溢,所有的内容都向瓶口吐气泡,酒鬼在说话的时候甚至还有一点像太阳下面的冰块,开始是傲慢的,端正的,但慢慢地就会自融,有了不可收拾的流淌与波动,阳光闪闪烁烁的,跳荡而又绵延。

歌唱是什么?酒鬼这么问。这一问酒瓶的封盖就打开了,端正的冰块就会正迎着好太阳了。——歌唱是我们的活法。

世界上只有一种人不会歌唱,那就是我们汉人。酒鬼说,每个民族都有每个民族自己的歌,自己的旋律。但是我们没有。忧伤、辽阔、旷达,苦中作乐,那是伟大的俄罗斯;天蓝蓝海蓝蓝,那是意大利;苏格兰是温情的;南美是纷繁的,本能的。听过蒙古歌曲没有?天高地阔。苗族的呢?甜美,嗲得很,娇得很;藏族的歌声鼻息是不通的,直上直下,有一股蛮荒气;维吾尔的歌声就更美妙了,可以说妙不可言。不管他是什么民族,他一开口就会把他的民族性表露出来,就像他的语言和长相。汉人没有歌,汉人没有发音方法。你不知道什么旋律属于汉人,但是汉人很自信,我们会把兄弟民族的歌声说成自己的民歌。这一来我们就更没有歌声了。你学的是美声,这种做法就如同法国人用毛笔写七律情书,德国女人裹脚,巴西佬向自己的老丈人送臭豆腐。

你心中有上帝吗?没有。没有上帝你唱什么美声?美声要求上帝子民的身体变成一架乐器,成为合理的、科学的、利用率最高的声音共鸣器。美声从一开始就是先验的、奴性的,它面对的是天堂、上帝,还有君主,你的声音只是礼物、颂歌、赞美诗、忏悔——那是圣乐。可你又崇敬什么?你没有忏悔。你有什么?你有愿望、欲、虚荣、渴求,你需要解放、自由、自我,所以你别学他妈的美声,你天生就是一个俗人,那就唱自己,那就喷发,照镜子那样,让真嗓子发出真声。感受感受你的现时、即时,此在、临在。就像你遗精,在虚妄中自溢。不要说谎。这年头人人在说谎——除了病人面对医生。

这样你至少可以满足自己,碰得巧还可以安慰别人。

“放弃吧。”酒鬼说,“跟我学,你还来得及。”

酒鬼坚信自己是“仅存的一个好歌手”,没有另一个酒鬼会比他更棒。酒鬼说,流行音乐的意义不能用理性去断定,只有靠生态意义上的流行才称得上真正的流行,像流感,像打喷嚏。不打不行,塞都塞不住。流行的第一要素不是流感病菌,而是预备着去感冒和打喷嚏的人,他们的身体。

通向流行歌手的道路只有一条,这是一条单行线,不是学习,不是临摹,艺术是没有摹本的,艺术的产生对他人来说就是一种艺术的死亡,别人只能依靠忘却、舍弃。歌手是天生的,天成的。寻找歌手就是发现“自己”,“自己”就是“我”。“我”是什么呢?是上帝发明的第一粒精子。人不能发明,人只有寻找,只有发现,我发现了我,而你发现了你。把多余的部分舍弃掉,我不是歌手还能是什么?青蛙在跳跃中发现了自己,乌龟在伸缩中,猫在献媚中,狮子在孤寂中,种猪在交配中。

流行乐应当是挣扎的,控诉的,呐喊的,反抗的。因为流行乐是现代的。现代性使我们的身体远离和失去了水、空气、泥土、空间维度、草地、亲情、邻里、烛光、缅怀、混沌。现代性使人只剩下了时间这么一个东西。时间是可怕的。人类发明监狱正是人类对时间的本质认识,剥夺了你的一切,把你关在笼子里,只给你时间。现代性正是人类的监狱,现代性使时间变得分外急迫,让你像擀面条那样把时间越擀越长,但是你无处躲身。你不论藏在哪儿别人都可通过一组数码找到你,你的生命完全地数字化了,被数字极端化了,典型化了。你只是电话号码、电话保密号码、手机号码、BP机号码、信用卡号码、工资卡号码、工作证号码、通行证号码、音质号码、指纹号码、血型号码、瞳孔直径号码、体重号码、心律号码、血压号码、血小板号码、血质素号码、肺活量号码、骨质号码、避孕套号码、探亲避孕药号码、女性内用卫生棉号码、座次号码、航班号码、密码箱号码、考勤号码、信箱号码、鞋帽号码、电表水表号码、维修号码、姓氏笔画号码、准考证号码、准营证号码,总之,在0~9之间,这些无序混乱偶然必然的阿拉伯基数组合和序数组合就成了你,朋友可以通过这些号码找到你,警察可以通过这些号码侦破你,仇人可以通过这些号码揭发你,你可以通过这些号码发财、做官、倒霉、因祸得福或因福得祸,然而,你没有一项隐私是“私有”的,它只能是社会的一个“值”,现代性就是依靠这些数字组成一首歌,哆、来、咪、发、嗦、拉、希,你就成了旋律,与汽笛、干杯、卡拉OK、打耳光的声音一同,汇进了一片响声之中。你无知无觉,你不知身在何处,你觉得岁月如常,而电脑通过科学的二进位制的电子换算,放大了你,缩小了你,使你重新变成颜色、线图、声音、形象、运算思维,再现你拷贝你,使你普遍成偶像、效益、利润、税收,而你无知无觉。人类惟一的大理想就是把“人”再讨回来,流行乐就是一种最没用的办法。讨回来了吗?没有。讨不回来了。所以歌手只剩下“歌唱”这么一点临在。“临在”你懂不懂?歌唱会告诉你。流行乐的悲悯和无奈全在这里头。

但是人们需要。所以商人就看中了它。

人类的每一次重大行为最后都成了商业。商业总是人类行为的最后一个环节。他们永远是赢家,优秀的政治家总是把目光投向商业。这一来在他临死的时候至少是成功的。

我们歌唱,酒鬼对我说,是因为我们渴望破坏——最后被破坏的也许就是你的声音,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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