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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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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婆婆终于被大儿子接到城里来了。进城的这一天大儿子把他的新款桑塔纳开到了断桥镇的东首。要不是断桥镇的青石巷没有桑塔纳的车身宽,大儿子肯定会把那辆小汽车一直开到自家的石门槛的。蚕婆婆走向桑塔纳的时候不住地拽上衣的下摆,满脸都是笑,门牙始终露到外头,两片嘴唇都没有能够抿住,用对门唐二婶的话说,“一脸的冰糖碴子”。青石巷的两侧站满了人,甚至连小阁楼的窗口都挤满了脑袋。断桥镇的人们都知道,蚕婆婆这一去就不再是断桥镇的人了,她的五个儿子分散在五个不同的大城市,个个说着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她要到大城市里头一心一意享儿子的福了。蚕婆婆被这么多的眼睛盯着,幸福得近乎难为情,有点像刚刚嫁到断桥镇的那一天。那一天蚕婆婆就是从脚下的这条青石巷上走来的,两边也站满了人,只不过走在身边的不是大儿子,而是他的死鬼老子。这一切就恍如昨日,就好像昨天才来,今天却又沿着原路走了。人的一生就这么一回事,就一个来回,真的像一场梦。这么想着蚕婆婆便回了一次头,青石巷又窄又长,石头路面上只有反光,没有脚印,没有任何行走的痕迹,说不上是喜气洋洋还是孤清冷寂。蚕婆婆的胸口突然就是一阵扯拽。想哭。但是蚕婆婆忍住了。蚕婆婆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把嘴抿上,保持微笑有时候比忍住眼泪费劲多了。死鬼说得不错,劳碌惯了的人最难收场的就是自己的笑。

桑塔纳在新时代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停住,蚕婆婆晕车,一下车就被车库里浓烈的汽油味裹住了,弓了腰便是一阵吐。大儿子拍了拍母亲的后背,问:“没事吧?”蚕婆婆的下眼袋上缀着泪,很不好意思地笑道:“没事。吐干净了好做城里人。”大儿子陪母亲站了一刻儿,随后把母亲带进了电梯。电梯启动之后蚕婆婆又是一阵晕,蚕婆婆仰起脸,对儿子说:“我一进城就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运来运去的,总是停不下来。”儿子便笑。他笑得没有声息,胸脯一鼓一鼓的,是那种被称作“大款”的男人最常见的笑。大儿子说:“快运完了。”这时候电梯在二十九层停下来,停止的霎那蚕婆婆头晕得更厉害了,嗓子里泛上来一口东西。刚要吐,电梯的门却对称地分开了,楼道口正站着两个女孩,嘻嘻哈哈地往电梯里跨。蚕婆婆只好把泛上来的东西含在嘴里,侧过眼去看儿子,儿子正在裤带子那儿掏钥匙。蚕婆婆狠狠心,咽了下去。大儿子领着母亲拐了一个弯,打开一扇门,示意她进去。蚕婆婆站在棕垫子上,伸长了脖子朝屋内看,满屋子崭新的颜色,满屋子崭新的反光,又气派又漂亮,就是没有家的样子。儿子说:“一装修完了就把你接来了,我也是刚搬家。——进去吧。”蚕婆婆蹭蹭鞋底,只好进去,手和脚都无处落实,却闻到了皮革、木板、油漆的混杂气味,像另一个停车库。蚕婆婆走上阳台,拉开铝合金窗门,打算透透气。她低下头,一不留神却发现大地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整个人全悬起来了。蚕婆婆的后背上吓出了一层冷汗,她用力抓住铝合金窗架,找了好半天才从脚底下找到地面,那么远,笔直的,遥不可及。蚕婆婆后退了一大步,大声说:“儿,你不是住在城里么?怎么住到天上来了?”大儿子刚脱了西服,早就点上了香烟。他一边用遥控器启动空调,一边又用胸脯笑。儿子说:“不住到天上怎么能低头看人?”蚕婆婆吁出一口气,说:“低头看别人,晕头的是自己。”儿子又笑,是那种很知足很满意的样子,儿子说:“低头看人头晕,仰头看人头疼。——还是晕点好,头一晕就像神仙。”蚕婆婆很小心地抚摸着阳台上的茶色玻璃,透过玻璃蚕婆婆发现蓝天和白云一下子变了颜色,天不像天,云也不像云,又挨得这样近。蚕婆婆说:“真的成神仙了。”儿子吐出一口烟,站在二十九楼的高处对母亲说:“你这辈子再也不用养蚕了,你就好好做你的神仙吧。”

蚕婆婆是断桥镇最著名的养蚕能手。这一点你从“蚕婆婆”这个绰号上就可以听得出来,蚕婆婆一年养两季蚕,一次在春天,一次在秋后。每一个蚕季过后蚕婆婆总要挑出一些茧子,这些茧子又圆又大,又白又硬,天生一副做种的样子。上一个季节的桑蚕早就裹在了茧内,变成蛹,而到了下一个季节这些蛹便咬破了茧子,化蛹为蝶。这些蝴蝶扑动着笨拙的翅膀,困厄地飞动。它们依靠出色的本能很快建立起一公一母与一上一下的交配关系,尾部吸附在一起,沿着雪白的纸面产下黑色籽粒。密密麻麻的籽粒罗列得整整齐齐,称得上横平竖直,像一部天书,像天书中最深奥、最优美、最整洁的一页,没有人读得懂。用不了几天,一种近乎微尘的爬行生命就会悄然蠕动在纸面上了。这就是蚕,也叫天虫。蚕婆婆不是用手,而是用羽毛把它们从纸面上拂进篾匾中。为了呼应这种生命,断桥镇后山上的枯秃桑树们一夜间便绿了,绿芽在枯枝上颤抖了那么一下,又宁静又柔嫩,桑叶的蓇葖便绽开了,漫山遍野全是嫩嫩的绿光。桑叶掐好了时光萌发在蚕的季节,仿佛是上天的故意安排,仿佛是某种神谕的前呼与后应。

大儿子通常是上午出去,晚上很晚才能回来。蚕婆婆不愿意上街,每天就只好枯坐在家里。儿子为母亲设置了全套的音响设备,还为母亲预备了袁雪芬、戚雅仙、徐玉兰、范瑞娟等“越剧十姐妹”的音像制品。然而,那些家用电器蚕婆婆都不会使用,它们的操作方式简单到了一种玄奥的程度,你只要随手碰一下遥控,屋子里不是喇叭的一惊一乍,就是指示灯的一闪一烁,就仿佛家里的墙面上附上了鬼魂似的。这一来蚕婆婆对那些遥控便多了几分警惕,把它们码在茶几上,进门出门或上灶下厨都离它们远远的,坚持“惹不起、躲得起”这个基本原则。蚕婆婆曾经这样问儿子:“这也遥控,那也遥控,城里人还长一双手做什么?”儿子笑了笑,说:“数钱。”

晚饭的时候突然停电了,儿子在餐桌的对角点了两支福寿红烛。烛光使客厅产生了一种明暗关系,使空间相对缩小了,集中了。儿子端了饭碗,望着母亲,突然就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断桥镇。那时候一大家子的人就挤在一盏小油灯底下喝稀饭的。母亲说老就老了,她老人家脸上的皱纹这刻儿被烛光照耀着,像古瓷上不规则的裂痕。儿子觉得母亲衰老得过于仓促,一点过程都没有,一点渐进的迹象都没有。儿子说:“妈。”蚕婆婆抬起头,有些愕然,儿子没事的时候从来不说话的,有话也只对电话机说。儿子推开手边的碗筷,点上烟,说:“在这儿还习惯吧?”蚕婆婆却把话岔开了说:“我孙子快小学毕业了,我还是在他过周的时候见过一面。”大儿子侧过脸,只顾吸烟。大儿子说:“法院判给他妈了,他妈不让我见,他外婆也不让我见。”蚕婆婆说:“你再结一回,再生一个,我还有力气,我帮你们带孩子。”儿子不停地吸烟,烟雾笼罩了他,烟味则放大了他,使他看上去松散、臃肿、迟钝。儿子静了好大一会儿,又用胸脯笑,蚕婆婆发现儿子的笑法一定涉及到胸脯的某个疼处,扯扯拽拽的。儿子说:“婚我是不再结了。结婚是什么?就是找个人来平分你的钱,生孩子是什么?就是捣鼓个孩子来平分你余下来的那一半钱。婚我是不结了。”儿子歪着嘴,又笑。儿子说:“不结婚有不结婚的好,只要有钱,夜夜我都可以当新郎。”

蚕婆婆望着自己的儿子,儿子正用手往上捋头发。一缕头发很勉强地支撑了一会儿,挣扎了几下,随后就滑落到原来的位置上去了。蚕婆婆的心里有些堵,刚刚想对儿子说些什么,屋里所有的灯却亮了,而所有的家用电器也一起启动了。灯光放大了空间,也放大了母与子之间的距离。蚕婆婆看见儿子已经坐到茶几那边去了,正用遥控器对了电视机迅速地选台。蚕婆婆只好把想说的话又咽下去,一口气吹灭了蜡烛。一口气又吹灭了另一炷蜡烛。吹完了蜡烛蚕婆婆便感到心里的那块东西堵在了嗓眼,上不去,又下不来,仿佛是蜡烛的油烟。

蚕婆婆在这个悲伤的夜间开始追忆断桥镇的日子,开始追忆养蚕的日子。成千上万的桑蚕交相辉映,洋溢着星空一般的灿烂荧光。它们爬行在蚕婆婆的记忆中。它们弯起背脊,又伸长了身体,一起涌向了蚕婆婆。它们绵软而又清凉的蠕动安慰着蚕婆婆的追忆,它们的身体像梦的指头,抚摸着蚕婆婆。它们像光着屁股的婴孩,事实上,一只蚕就是一个光着屁股的婴孩,然而,它不喝,不睡,只是吃。蚕一天只吃一顿,一顿二十四个小时。这一来蚕婆婆在每一个蚕季最劳神的事情就不是喂蚕,而是采桑。但是蚕婆婆采桑从来不在黄昏,而是清晨。蚕婆婆喜欢把桑叶连同露珠一同采回来,这样的桑叶脆嫩、液汁茂盛,有夜露的甘冽与清凉。然而桑蚕碰不得水,尤其在幼虫期,一碰水就烂,一烂就传染一片。所以蚕婆婆会把带露的桑叶摊在膝盖上,用沙布一张一张地擦干,再把这样的桑叶覆盖到蚕床上去。每一个蚕季最后的几天总是难熬的,一到夜深人静,这个世界上最喧闹的只剩下桑蚕啃噬桑叶的沙沙声了,吃,成了这群孩子的目的。它们热情洋溢,笨拙而又固执地上下蠕动。蚕婆婆像给爱蹬被单的婴孩盖棉被一样整夜为它们铺桑叶,往往是最后一张蚕床刚刚铺完,第一张蚕床上的桑叶就只剩下光秃秃的叶茎了。然后,某一个午夜就这样来临了,桑蚕们急切的啃噬声渐渐平息了,它们肥大,慵懒,安闲,开始向麦秸杆或菜籽杆上爬去。这时候满屋子一层又一层的桑蚕们被一盏橘黄色的豆灯照耀着,除了嘴边的半点瑕斑,桑蚕的身体干净异常,通体呈半透明状,半液汁状,半胶状,一遇上哪怕是最微弱的光源,它们的身躯就会兀自晶莹起来,剔透起来,笼罩了一圈淡青色的光。蚕婆婆在这样的时候就会抓起一把桑蚕,仿佛一种仪式,把它们放在自己的胳膊上。它们像有生命的植物液汁,沿着你的肌肤冰凉地流淌。然后,它们会昂起头,像一个裸体的孩子,既像晓通人事,又像懵懂无知,以一种似是而非的神情与你对视。蚕婆婆每一次都要被这样的对视所感动,被爬行的感触是那样地切肤,附带滋生出一种很异样的温存。蚕婆婆养蚕似乎并不是为了收获蚕茧,而只为这一夜,这一刻。这一刻一过蚕婆婆就有些怅然,有些虚空,就看见桑蚕无可挽回地吐自己,以吐丝这种形式抽干自己,埋藏自己,收殓自己。这时的桑蚕就上山了,从出籽到吐丝,前前后后总共一个月。断桥镇的人都说,没见过蚕婆婆这样尽心精心养蚕的。——这哪里是养蚕,这简直是做月子。

收完了茧子蚕婆婆就会蒙上头睡两天,然后,用背篓背上蚕茧,送儿子去上学,一手搀一个。那些蚕茧就是儿子的学费。十几年来,蚕婆婆就是这么从青石巷上走过的,一手搀一个。蚕婆婆就这么把自己的五个儿子送进了小学、中学,还有大学。要不然,她的五个儿子哪里能在五个大城市里说那么好听的普通话。

蚕婆婆不喜欢普通话。蚕婆婆弄不懂一句话被家乡话“这样说”了,为什么又要用普通话去“那样说”。蚕婆婆不会说普通话,然而身边没人,家乡话也说不了几句。蚕婆婆就想找个人大口大口地说一通断桥镇的话。和儿子说话蚕婆婆总觉得自己守了一台电视机,他说他的,我听我的,中间隔了一层玻璃。家乡话那么好听,儿子就是不说。家乡话像旧布鞋,松软,贴脚,一脚下去就分得出左右。

蚕婆婆说:“儿,和你妈说几句断桥镇的话吧。”

大儿子愣了一下,似乎若有所思,想了半天,“噗嗤”一下,却笑了,说:“不习惯了,说不出口。”儿子说完这句话便转过了身去,取过手机,拉开天线,摁下一串绿色数字,说:“是三婶。”蚕婆婆隔着桌子打量儿子的手机,无声地摇头。这时候手机里响起三婶的叫喊,三婶在断桥镇大声说:“哎喂,喂,哪个?哪里?说话!”儿子看了母亲一眼,只好把手机关了,失望地摇了摇头。母与子就这么坐着,面对面,听着天上的静。蚕婆婆有点想哭,又没有哭的理由,想了想,只好忍住了。

蚕婆婆一个人在二十九楼上呆了一些日子,终于决定到庙里烧几炷香了。蚕婆婆到庙里去其实是想和死鬼聊聊,阳世间说话又是要打电话又是要花钱,和阴间说话就方便多了,只要牵挂着死鬼就行了。蚕婆婆就是要问一问死鬼,她都成神仙了,怎么就有福不会享的?日子过得这么顺畅,反而没了轻重,想哭又找不到理由,你说冤不冤?是得让死鬼评一评这个理。

母亲要出门,大儿子便高兴。大儿子好几次要带母亲出去转转,母亲都说分不清南北,不肯出门。大儿子把汽车的匙扣套在右手的食指上,拿钥匙在空中画圆圈。画完了,儿子拿出一只钱包,塞到蚕婆婆的手上。蚕婆婆懵懵懂懂地接过来,是厚厚的一扎现钞。蚕婆婆说:“这做什么?我又不是去花钱。”儿子说:“养个好习惯,——记好了,只要一出家门,就得带钱。”蚕婆婆怔在那儿,反复问:“为什么?”儿子没有解释,只是关照:“活在城里就应该这样。”

大雄宝殿在城市的西南远郊,大儿子的桑塔纳在驶近关西桥的时候看到了桥面和路口的堵塞种种,满眼都是汽车,满耳都是喇叭。大儿子踩下刹车,皱着眉头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大哥大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响了。大儿子侧着脑袋听了两句,连说了几声“好的”,随即抬起左腕,瞟一眼手表。大儿子摁掉大哥大之后打了几下车喇叭,毫不犹豫地调过了车身,二十分钟之后大儿子便把桑塔纳开到圣保罗大教堂了。蚕婆婆下车之后站在鹅卵石地面,因为晕车,头也不能抬,就那么被儿子领着往里走。教堂的墙体高大巍峨,拱形屋顶恢宏而又森严,一梁一柱都有一股阔大的气象与升腾的动势,而窗口的玻璃却是花花绿绿的,像太阳给捣碎了涂抹在墙面上,一副通着天的样子,一副不容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样子。蚕婆婆十分小心地张罗了两眼,心里便有些不踏实,拿眼睛找儿子,很不放心地问道:“这是哪儿?”

儿子的脸上很肃穆,说:“圣保罗大教堂。洋庙。”

“这算什么庙?”蚕婆婆悄声说,“没有香火,没有菩萨、十八罗汉,一点地气都没有。”

儿子的心里装着刚才的电话,尽量平静地说:“嗨,反正是让人跪的地方,一码事。”

对面走上来一个中年女人,戴了一副金丝眼镜,很有文化的样子。蚕婆婆喊过“大姐”,便问“大姐”哪里可以做“佛事”。“大姐”笑得文质彬彬的,又宽厚又有涵养。“大姐”告诉蚕婆婆,这里不做“佛事”,这里只做“弥撒”。蚕婆婆的脸上这时候便迷茫了。“大姐”很耐心,平心静气地说:“这是我们和上帝说话的地方,我们每个星期都要来。我们有什么罪过,做错了什么,都要在这里告诉上帝。”蚕婆婆不放心地说:“我又有什么罪?”

“大姐”微微一笑,客客气气地说:“有的。”

“我做错什么事了?”

“大姐”说:“这要对上帝说,也就是忏悔。每个星期都要说,态度要好,要诚实。”

蚕婆婆转过脸来对儿子嘟哝说:“这是什么鬼地方,要我到这里做检讨?我一辈子不做亏心事,菩萨从来不让我们做检讨。”

“大姐”显然听到了蚕婆婆的话,她的表情说严肃就严肃了。“大姐”说:“你怎么能在这里这么说,上帝会不高兴的。”

蚕婆婆拽了拽儿子的衣袖,说:“我心里有菩萨,得罪了哪路洋神仙我也不怕。儿子,走。”

回家的路上大儿子显得不高兴,他一边扳方向盘一边说:“妈你也是,不就是找个清静的地方跪下来么,还不都一样?”

蚕婆婆叹了一口气,望着车窗外面的大楼一幢又一幢地向后退。蚕婆婆注意到自己的脸这刻儿让汽车的反光镜弄得变形了,颧骨那一把鼓得那么高,一副苦相,一副哭相,一副寡妇相。蚕婆婆对了反光镜冲了自己发脾气,大声对自己说:“城市是什么,我算是明白了。上得了天、入不了地的鬼地方!”

蚕婆婆从教堂里一回来脸色便一天比一天郁闷了。蚕婆婆成天把自己关在阳台上,隔着茶色玻璃守着那颗太阳。日子早就开春了,太阳在玻璃的那边,一副不知好歹的样子。哪里像在断桥镇,一天比一天鲜艳,金黄灿灿的,四周长满了麦芒,全是充沛与抖擞的劲头。太阳进了城真的就不行了,除了在天上弄一弄白昼黑夜,别的也没有什么趣。蚕婆婆把目光从太阳那边移开去,自语说:“有福不会享,胜受二茬罪。”

而一到夜间蚕婆婆就会坐在床沿,眺望窗外的夜。蚕婆婆看久了就会感受到一种揪心的空洞,一种无从说起的空洞。这种空洞被夜的黑色放大了,有点漫无边际。星星在天上闪烁,泪水涌起的时候满天的星斗像爬满夜空的蚕。

“儿,送你妈回老家去吧,谷雨也过了,妈想养蚕。”

“又养那个做什么?你养一年,还不如我一个月的电话费呢。”

“妈觉得要生病。妈不养蚕身上就有地方要生病。”

“有病看病,没病算命,怕什么?”

“儿,妈想养蚕,你送妈回去。”

“我怎么能送你回去?你也不想想,左邻右舍会怎么说我?怎么说我们弟兄五个?”

“妈就是想养蚕,妈一摸到蚕就会想起你们小的时候,就像摸到你们兄弟五人的小屁股,光光的,滑滑的。妈这辈子就是喜欢蚕。”

“妈你说这些做什么?好好的你把话说得这样伤心做什么?”

“妈不是话说得伤心。妈就是伤心。”

日子一过了谷雨连着下了几天的小雨,水汽大了,站在二十九层的阳台上就再也看不见地面了。蚕婆婆在阳台上站了一阵子,感觉到大楼在不停地往天上钻,真的是云里雾里。蚕婆婆对自己说:“一定得回乡下,和天上的云活在一起总不是事。”蚕婆婆望着窗外,心里全是茶色的雾,全是大捆大捆的乱云在迅速地飘移。

蚕婆婆再也没有料到儿子给她带回来两盒东西。儿子一回家脸上的神色就很怪,喜气洋洋的,仿佛有天大的喜事。儿子的怀里抱了两只纸盒子,走到蚕婆婆的面前,让她打开。盒子开了,空的,什么也没有。这时候儿子的脸上笑得更诡异了,蚕婆婆定了定神,发现盒底黑乎乎的,像爬了一层蚂蚁。蚕婆婆意识到了什么,她发现那些黑色小颗粒一个个蠕动起来了,有了爬行的迹象。它们是蚕,是黑色的蚕苗。蚕婆婆的胸口咕嘟一声就跳出了一颗大太阳。儿子不说话,只是笑,却不声不响地打开了另一只盒子,盒子里塞满了桑叶芽。蚕婆婆捧过来,吸了一口,二十九层高楼上立即吹拂起一阵断桥镇的风,轻柔、圆润、濡湿,夹杂了柳絮、桑叶、水、蜜蜂和燕子窝的气味。蚕婆婆捧着两只纸盒,眼里汪着泪,嗫嗫嚅嚅地说: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蚕婆婆在新时代大厦的第二十九层开始了养蚕生活。儿子为蚕婆婆联系了西郊的一户桑农,一个年纪不足四十岁的中年女人。儿子出了高价,并为她买了公交车的月票。蚕婆婆就此生龙活虎了起来。她拉上窗帘,在阳台上架起了篾匾,一副回到从前,回到断桥镇的样子。她打着手势向那位送桑叶的女人夸她的儿子,“儿子孝顺,花钱买下了乡下的日子,让我在城里过。”这位妇女没有听懂蚕婆婆的话,她晚上替蚕婆婆的儿子算了一笔桑叶账,笑了笑,对她的丈夫说:“这家人真是,不是儿子疯了,就是母亲疯了。”

蚕婆婆在新时代大厦的二十九层开始了与桑蚕的共同生活。她舍弃了电视、VCD,舍弃了唱片里头袁雪芬、戚雅仙、徐玉兰、范瑞娟等“越剧十姐妹”的越剧唱腔。她抚弄着蚕,和它们拉家常,说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的家乡话。蚕婆婆的唠叨涉及了她这一辈子的全部内容,然而,没有时间顺序,没有逻辑关联,只是一个又一个愉快,一个又一个伤心。说完了,蚕婆婆就会取过桑时,均匀地覆盖上去,开心地说:“吃吧。吃吧。”蚕在篾匾里像一群放学的孩子,无所事事,却又争先恐后。蚕婆婆说:“乖。”蚕婆婆说“真乖”。

蚕仔的身体一转白就开始飞快地成长了。桑蚕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长,这就是说,所用的篾匾一天比一天多,所占的面积一天比一天大。阳台和整个客厅差不多都占满了。新装修的屋子里皮革、木板与油漆的气味一天一天消失了,浓郁起来的是植物叶片与昆虫类大便的酸甜气息。儿子没有抱怨。老人高兴了,这就比什么都好。养一季蚕横竖也就是二十七八天的事,等蚕结成了茧子,屋子里会重新敞亮起来,整洁起来。儿子抓起一把桑叶,对蚕说:“吃吧,吃。”

儿子说:“妈,悠着点吧,累坏了我可没钱替你看病。”蚕婆婆把袖子撸起来,袖口挽得老高,笑着说:“养蚕再养出病来,我哪里能活到现在?”儿子说:“你就喂着玩玩吧,又不靠你养蚕吃饭。”蚕婆婆说:“宁可累了我,不能亏了蚕。”儿子就用胸脯笑,说:“妈你天生就是养蚕的命。”蚕婆婆居然笑出声来了,蚕婆婆说:“妈天生就是养蚕的命。”蚕婆婆这么和儿子说笑,一边很小心地把蚕屎聚集到一块儿,放到阳光底下晒。儿子说:“倒掉算了,你怎么拿蚕屎也当宝贝了。”蚕婆婆抓了一把蚕屎,眯着眼,让蚕屎从指缝里缓缓地漏下来,蚕婆婆说:“蚕身上哪一点不是宝贝?等晒干了,妈用蚕屎给你灌一只枕头,——你们弟兄五个可全是枕着蚕屎睡大的。”

离春蚕上山还有四五天了,大儿子突然要飞一趟东北。业务上的事,原来就是说走就走的。儿子说:“原想看一看春蚕上山的,这么多年了,还是小时候看过。”儿子说完这句话便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放在电视机上,随手拿起电视上的那只钱包,对母亲说:“别忘了,出门带上钱,这可不是断桥镇。”蚕婆婆闭了闭眼睛,示意知道。儿子说:“还听见了?”蚕婆婆笑着说:“你怎么比妈还能噜嗦。”

蚕婆婆一个人在家,心情很不错。她打开了一扇窗,在窗户底下仔细慈爱地打量她的蚕宝宝。快上山的桑蚕身子开始笨重了,显得又大又长。蚕婆婆从蚕床上挑了五只最大的桑蚕,让它们爬在自己的胳膊上。蚕婆婆指着它们,自语说:“你是老大,你是老二……”蚕婆婆逗弄着桑蚕,心思就想远了。她把自己的五个儿子重新怀了一遍,重新分娩了一遍,重新哺育了一遍。蚕婆婆含着泪,悄声说:“你是老巴子。”

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敲响的。蚕婆婆很小心地把五条桑蚕从胳膊上拽下来,对门外说:“来了。”蚕婆婆知道是送桑叶的女人来了,刚走到门口又返了回去。蚕婆婆从电视机上取过钱包,打开了门,站在了棕垫子上。

蚕婆婆说:“儿子不在家,就不请你进屋坐了。”

女人朝屋内张罗了两眼,说:“过几天就上山了吧?”

蚕婆婆说:“是的呢,再请你辛苦四五天。这几天这些小东西可能吃了。”

女人说:“我们采桑也不容易,每斤再加五块钱罢。”

蚕婆婆说:“这也太贵了吧。”

女人说:“我随你。要不要都随你,反正就四五天了。”

蚕婆婆想了想,就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现钞。女人像采桑那样顺手就摘了过去。女人在走进电梯的时候回头笑着说:“你放心,拿了你的钱就一定给你货。”蚕婆婆愣在那儿,还没有从眼前的事情当中还过神来。大儿子说得真是不错,城里头一出家门就少不了花钱,真的是这么回事。蚕婆婆低下头看了看钱包,儿子真是周到,一沓子百元现钞码得整整齐齐的。蚕婆婆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的现钱呢。

意外事件说发生就发生了,谁也没有料到蚕婆婆会把自己锁在门外了。蚕婆婆突然听见“轰”的一声,一阵风过,门被风关上了。关死了。蚕婆婆握着钱包,十分慌乱地扒在门上,拍了十几下,蚕婆婆失声叫道:“儿,儿,给你妈开开门!”

三天之后的清晨儿子提了密码箱走出了电梯,一拐弯就看见自己的母亲睡在了过道上,身边堆的全是打蔫的桑叶和康师傅方便面。母亲面色如土,头发散乱。大儿子丢开密码箱,大声叫道:“呣妈,出了啥事情咯?”大儿子忘了普通话,都把断桥镇的方言急出来了。

蚕婆婆一听到儿子的声音就跪起了身子。她慌忙地用手指着门,说:“快,快,打开!”

“出了啥事情咯?”

“什么事也没出,你快开门!”

儿子打开门,蚕婆婆随即就跟过来了。蚕婆婆走到蚕床边,蚕婆婆惊奇地发现所有的蚕床都空空荡荡,所有的桑蚕都不翼而飞。

蚕婆婆喘着大气,在二十九层楼的高空神经质地呼喊:“蚕!我的蚕呢!”

大儿子仰起了头,雪白的墙面上正开始着许多秘密。墙体与墙体的拐角全部结上了蚕茧。不仅是墙,就连桌椅、百叶窗、电器、排风扇、抽水马桶、影碟机与影碟、酒杯、茶具,一句话,只要有拐角或容积,可供结茧的地方全部结上了蚕茧。然而,毕竟少三四天的桑叶,毕竟还不到时候,桑蚕的丝很不充分,没有一个茧子是完成的、结实的,用指头一摁就是一个凹坑。这些茧半透明,透过茧子可以看见桑蚕们正在内部困苦地挣扎,它们蜷曲着,像忍受一种疼,像坚持着力不从心,像从事着一种注定了失败的努力……半透明,是一种没有温度的火,是一种迷蒙的燃烧和无法突破的包围,……蚕婆婆合起双手,紧抿了双唇。蚕婆婆说:“罪过,罪过噢,还没有吃饱呢,——它们一个都没吃饱呢!”

桑蚕们不再关心这些了。它们还在缓慢地吐。沿着半透明的蚕茧内侧一圈又一圈地包裹自己,围困自己。在变成昏睡的蚕蛹之前,它们唯一需要坚持并且需要完成的只有一件事:把自己吐干净,使内质完完全全地成为躯壳,然后,被自己束之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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