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全死心塌地的信服关八,我万振全不但不信服,还偏要当面啐他!啐他是个衣冠禽兽!”他恨恨的揎起袖子,把一只腿高跷在椅面上嚷说:“我这人讲话直通通的,不怕当面得罪谁,除非你们耳朵塞了驴毛,没听见街头巷尾的传言,……当初珍爷亲自提媒,要把菡英姑奶奶许给他他不要,如今他却在万家楼勾搭上万梁那死鬼的寡妇!”
万振全这样嚷着,使许多张惊诧失色的脸都转望到关八爷的身上来,关八爷的浓眉微皱着,脸色沉重而威严,他像在努力思索着什么,又仿佛在亟力隐忍着,保持着一贯冷静沉着的风度,即使这样,从他青筋暴起的太阳穴上,也能看出他对这种诬毒的愤怒。
“万振全,我得告诉你!”牯爷望了关八爷一眼,郑重的开口说:“你虽是本族的执事,有权议论族事,但像这种言语,却不是随便说的,八爷是名闻北地的豪士,你决不能捕风捉影的听信谣传来污蔑他的名声……那万小娘虽说当初是风尘打滚的妇人,但在万梁死后,她也曾在宗祠立过血誓,坟前跳过火坑,这事不但关乎她的贞节,还关乎她的生死……你知道依万家楼的族规,在宗祠立誓不嫁的寡妇沾着奸字,就得处死她!”
“牯爷跟各房族的兄弟全在座,”万振全捏着拳头,朝一边歪侧着身子说:“这话若是没凭没据,我万振全就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在宗祠正殿上说,我说出这话来,当然有凭有据。”
“好。”牯爷点点头,转朝关八爷淡然一笑说:“八爷,您务请体谅我的难处,我没料着族里竟有人以这种污事指控您,您有什么话好指点我?”
“事既牵在我的头上,”关八爷朗声说:“我就是有话,倒也不便先说了,您顶好先让他拿凭据罢。”
关八爷这样说完话,牯爷才又离开座椅,站起来说:“万振全,难得八爷他宽宏大量,没当时计较你,你若是拿不出真凭实据来,我劝你还是趁早跟八爷叩头赔礼,再去寡妇门前挂红放炮,然后吊打你一百皮鞭了事。假如你执意不回头,污蔑到底,族里任谁也是包庇不了你的了!你先想清楚,再回我的话罢。”
“我有凭据。”万振全粗胀脖子说:“我早已想过了,我若有意污蔑他,我甘心受罚,话又说回来,假如关八他确有其事又当如何?!”
牯爷没答话,又拿眼去望关八爷。
“我愿领死。”关八爷满含怒意,斩钉截铁的吐出这四个字来。
这许多年来在江湖上闯荡,自己从没经历过这种使人难以忍受的咄咄怪事,关八爷双手紧抱着拐杖思忖着,怎样也思忖不出一个道理来?在这之前,自己总抱着人性本善的想法,谁知在万家楼,在这座古老庄严的宗祠里,才发现人心如鬼域,竟险巇到这种程度?!……这一切的怨毒和栽诬像一场乱絮纠缠的浑噩的梦境,不知是因何而起?若说是万家楼有些生长在荒天一角的汉子自私短见,怕死贪生?自己替盐市求援并没迫着谁定非拉枪去打北洋,他们犯不着这样无端的栽诬自己。若说是为了往日有什么仇隙罢?那也是不可能的!扪心自问,自己多年作事,无一不是舍己为人,尤其是在万家楼,除了为他们舍命夜搏朱四判官之外,简直就毫无其他瓜葛可言,最使人痛伤的倒不是他栽诬了、污蔑了自己,而是牵上了身世凄惨的无辜弱女爱姑。这决非是单纯的一时意气,这里面一定藏有深不可测的奸谋……
“你有何凭据?你不妨当着关八爷的面直陈出来!”牯爷冷冷的声音把关八爷的思绪打断了。
“请牯爷传大板牙来问话,”万振全抗声说:“他该是个活证,他说是他亲眼见着的。”
“传大板牙来问话!”牯爷朝廊外扬声喊说。
近午时分,由于廊外的阳光太耀眼,正殿上反而显得阴黯;几个袒着关八爷的房族中的执事们,初听万振全说话时,还都暗笑老二房这些青皮们又在耍他们一贯的讹人把戏,想藉此逐客,把八爷逐离万家楼,及至关八爷立誓,万振全仍愿挺身举证,大伙儿这才认清事态严重,一个个屏住呼吸,在死寂中等着大板牙出现。
等了一晌,没见着大板牙的影子,一个汉子在廊外喘息着禀说:“跟牯爷回,大板牙今早上,在天没大亮之前,就骑驴出北门,带着包裹行囊,说是奉牯爷您的差遣,到北地办事去……了!”
“他……跑……了?!”牯爷自语说。
“怎么?!你说……他……他他他……跑了?!”万振全脸色顿时就变黄了:“他……他……怎么能跑了就算呢?!”
“他长着两腿,为何跑不得?”牯爷硬着头皮说:“来人,先把万振全押下去看管起来,等找着大板牙之后再议,……至于他这番污言有辱及八爷的地方,我这主族事的,当众向八爷赔罪。……老七房责我这回鸣钟召人集议族事时,没事先差人通告珍爷,你们可弄岔了!——我早就差万树骑牲口星夜赶赴沙河口,但仍没见回来,万家楼是否应八爷的嘱托,拉枪赴援盐市,既然众口纷纭,我也不愿独挑这付担子,益发等珍爷来后再说罢!”
小牯爷是个有急智的人,即使听说大板牙不愿伪证,拔腿溜掉了,也能设法转圆,当着各房族执事的面收押万振全,又把珍爷没到场的责任推在万树身上;明知没人通告,珍爷不会及时赶回万家楼,却将拉枪赴援的事悄悄拖延下来;他这样做,不但不使各房族起疑,反而觉得牯爷处置得宜;就连关八爷也不禁敬佩起牯爷断事公正来了!
宗祠的集议在晌午时分结束。
而关八爷日夜等待着的拉枪赴援盐市的事,仍然不见眉目。这种悬而不决的事情苦恼着他,盐市艰危的情况使他一时一刻也不愿拖延下去,但万家楼并没断然拒绝拉枪,他当然未便拂袖而去,他深知这不是逞意气的时候。此外,更使他觉得困扰的,是万振全当众加给他的污蔑,因这种污蔑而牵累了爱姑,爱姑如今是万氏门中的寡妇,她的处境再困苦,再艰难,也轮不着自己去伸援手,固然,万振全那粗汉当众污蔑自己所依据的不过是些荒诞的流言,而他相信一切流言里都潜藏着某种因由?!他认定是有人在暗中主使,意图诬陷自己。
他要在伤愈前这段有限的时间里弄清真相。
也就在万家楼鸣钟集议的这一天,在滔滔滚滚的扬子江南岸,掀起了惊天动地的激变。苦难北国大野上的人们,很少有人知道,在前一年六月间于广州誓师北伐的大军,业已在一连串的胜利中攻下湖南,平定湖北,攻克江西,光复了福建、浙江,更在春末克复了南京城。旷野上的和缓春风,并不能立时把这种令人振奋的消息播传到每块荒土上去,人们祗能从北洋军的各种实际迹象上,猜测着,判断着,想像在遥远的地方所发生的变故。
那些消息,祗被人们当着梦一般游离的故事传讲着,讲的人并无自信,听的人更是将信将疑。事实也是那样;前清的黄龙旗倒下去已经有十六七个年头了,人们并没觉得眼前的日子有什么样较好的改变,原先有过的、新异激奋的梦景,经过这十六七年的水旱刀兵交相折磨,早就黯淡得近乎消失了,人们甚而觉得在北洋各系将军帅爷们裤裆下过日子,比当年更臭更黑,谁也搞不清什么奉系,直系,安福系之间反反覆覆的恩怨,谁也数不清什么张作霖,曹锟,张勋,冯国璋,冯玉祥,齐燮元,孙传芳,卢永祥……那些魔星的名字,今天你来了,明天他去了!今天兵来了,明天马去了!他们喝着酒,吃着宴,攫走了金银财宝和一切他们所要的东西,却把灾荒、瘟疫,和无名无姓的流民同时遗留在荒地上,任另一番兵燹,另一些血与火与饥饿啼号去写他们自己的故事。
他们生活在那种单一回圈着的悲惨的故事里,太阳照着遍野的荒坟和白骨,长风送着千里万里的哀啼,使这一代中国历史的黑暗的篇章埋入五千年来久远的荒凉,并与那些前代前朝的血泪融和在一起。生者们在遭逢苦难时,在忍受饥寒时,在带血的游蛇般的鞭影下,在悲惨绝望的生离死别中,从不呼喊着人的名字,他们祗是仰首苍穹,默默的哀祷着苍天;盼望老天爷睁眼来解救他们,而泪眼里的苍天更高更远,任他们千回万回的祝祷仍无动于衷,他们就那样的不甘的死去了!……或可说他们是原始的、愚蒙的一群,因他们根本缺乏智识,不知道圆形穹窿之外的世界,不知道在南方的北伐军究竟会为他们带来些什么?他们只知道北洋地面上的日子不是人过的日子,他们渴望着能有一种新的改变。
在一些传流到北地来的消息当中,北伐军攻下了南京城对他们却是毫不陌生的。任何一个村妪农妇都知道南京城,都自古老的传说里听取过太多关于那座城的故事,说秦淮河、燕子矶和雨花台,说金陵的四十里城墙,她们能像亲历般的辗转描述它,描述城楼有多高,城门有多宽大,甚且夸说她们知道那城墙在建造时,一共使用了多少块条石?多少块砖头?……从明太祖到鞑子兵败走,从清兵破扬州渡江占南京逼杀福王,到长毛造反入南京……她们关心着那座城,因那座城仿佛拴系着天下的兴亡。北伐军攻下南京城,使饱受苦难的人们的心中张开一只希望的眼来,使那消息被人相信是真实的,再不是梦了。
和传说相应的是龙潭战后,孙传芳手下的残兵数万之众都退到长江北岸来,像倒了山一般的朝北涌,不几天的功夫,那些败兵的先头部队,业已开进了盐市当面的县城,后续的队伍还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