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半斋分手后,唐不文办事之快简直连毛六也不会想得到,天没断黑,唐不文就亲自押着三大箱银洋送到毛六暂寓的迎宾馆来了。
“算是你走运,冒兄,”十几级楼梯爬得唐不文喘气巴叉的:“师座这回够慷慨,全照原价拨银洋——这儿是大洋六千整,这是合同,这是收据——空白免填,也许他藉此好跟大帅要钱。”
“恭喜,恭喜,恭喜成交!”齐小蛇不知从那儿听着消息,也一路嚷上来了。
毛六很快把合同跟收据签妥,心上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合同上对于何时活动擒杀关八?何时拉枪夹攻盐市?全都订得明明白白。但毛六连看全懒得去看——银洋到了自己手里,那还管什么塌鼻子四判官,盐市和关八?总算借齐小蛇这块踏脚石,把六千大洋诈到手了!但他并不知道唐不文跟塌鼻子报的半数是八千,另外两千早已落进他的荷包;而塌鼻子师长所以肯出这笔钱,一来这笔钱原是鸭蛋头敛聚的,花掉买个平安,算起账来并不心痛。二来是刚接大帅急电,业已限定了攻破盐市的日期,横竖这笔帮打费早晚要花,若是早点花出去,早点拎来关八的脑袋,也免得夜来做梦也提心吊胆。
塌鼻子师长把急电给唐不文看过,揩了两千大洋的唐不文却已拍电请了四个月的病假……他打算到扬州城住院去,住的是一等妓院不是医院,惟一能治好他这毛病的药方只有一味,——他离不开的扬州妓院里那些又细又嫩,又软又白又温存的、花一样的女人。
而比唐不文更急于抽身离开县城的毛六却脱身不得了,他原以为得了款就好远走高飞的,万万没料到太多的银洋也会像流沙般的把人陷住,他为了怎样运走这笔钱?一整夜思来想去阖不了眠。六千银洋分装三大箱,太多了,也太重了,重得能把人活活压死,即使捻亮煤灯多望那几口箱子几眼,一颗心也会教压得透不过气来。
假如不逗上天寒地冻的隆冬季节,大运河不被狼牙冰封住,那就好办得多;自己只消扮成一个大商客,把六千银洋当成货品,分装成若干小箱,高价雇一条又新又大的帆船,就能经水路把这批银洋运至北徐州,在那边,自己还有一把子死党,可拿这笔钱出省另闯天下去。
如今水路被流冰封断了,只有转朝旱路上打主意,说是雇车推罢,四乡乱得很,遇上拦路劫财的散伙土匪还不大紧,可以假四判官的名头把他们唬退,可是万一要遇上四判官的人,那岂不是替他送钱去了?!遇上四判官还算好的,若想运钱去到北徐州,非要闯过盐市附近的咽喉地段不可,万一遇上盐市的人,非但银洋保不住,连这颗脑袋也是关八的了!
关八哟!关八哟!一想到关八的名字,两眼一浮起关八爷在北徐州啷当入狱的影子,毛六就禁不得从心灵深处迸出沥血的、恐怖的哀嚎来了;一个行将处决的死囚,今夜却会把自己吓得心惊胆裂,这是当年合奸老狱卒女儿爱姑时没曾想到的,是出卖爱姑入妓女院时没曾想到的,是见钱起意杀害把兄弟卞三时没曾想到的,是霸占卞三妹妹小馄饨时也没曾想到的,偏偏在今夜,面对着这三大箱银洋时想到了……假如遇上关八爷,把我毛六的脑瓜拎走,恁什么全不再是我的了!
寒鸡象追魂索命似的凄切的啼叫着,闸口的水声在静夜里更吼得撼人心魄,毛六越是压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那脑袋越是不肯听话,而且越想越骇怕起来。寒风摇着身后的窗格儿,格格的响着,久已埋葬了的卞三的影子又浮现出来,他的嘴大张着,在眼前的黯影里发出空空洞洞的声音,仿佛说:毛六,毛六,诈到银洋有什么好神气?你怎样杀人,人就会怎样杀你!
“呸!”毛六歪在床上,狠狠的啐了口吐沫,把卞三的影子啐开了,怨骂说:“真它妈的疑神疑儿!你那胆子弄到那儿去了?!”骂尽管骂着,邪心恶胆还是骂不回来。连毛六自己也奇怪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害怕呢?早年干狱卒时,在那阴森凄怖的大牢里,那天不从黑洞里朝外拖死人?!那天不听那些囚房里闹鬼的传闻?!那时候从没怕过,好像浑身都是胆子。当真如俗传的?——人不心虚,不畏鬼神?
去它的!什么卞三,什么关八,全是自己脑子里因疑惧所生的幻念罢了!毛六又转念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老子有了钱,爱去那儿去那儿,快活日子比春来时树叶儿还多,用得着胡思乱想吗?还是睡罢,寒鸡又啼二遍了。……嗯,不成!刚倒下头又坐了起来,双手抱着膝盖。这三箱银洋到底是怎么个运法儿还没想妥呢!……说是不想不想,又叼起一支烟卷儿,郁郁魇魇的想将起来了。
当然,若是在早年,把银洋存进大钱庄去,领一纸存银若干的票据,到北地跟某钱庄有来往的行号取兑,该是又安稳又便当的法儿,可惜近时时局多变,县城里业已没有这样的钱庄了!假如人跟银洋一道儿,雇车推着上路,打脚下推到北徐州,迢迢近千里的路程,一路上不知会出多少凶险?难过唐僧去西天。……找个地方下窖?或是兑换黄金?毛六挖空脑子想,也想不出一个万全的办法来。铜炉里将残的炭火映亮他倦缩在床头的影子,白苍苍的瘦脸,布满疲倦红丝的眼四周带着黑圈。
一支烟卷儿吸完了,他又燃上另一支,极度的困倦使他有些茫无所措,压根无法把意念集中起来认真思索什么;他从银洋跳到关八,从关八跳到卞三,又从卞三跳到小馄饨身上。……赤裸着那一身细皮白肉的小馄饨,四千七百块大洋扩大经营的如意堂子,全打了水飘飘了!关八那颗心不知是啥做的?何必单为一个爱姑跟我毛六过不去来?奸她卖她,事又不是我毛六一个人干的?!钱又不是我毛六一个人分的?!用得着他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好像盹了一忽儿,看见白花花的银洋遍地滚,每块洋钱面上都有卞三的鬼脸,狞笑着,再睁开眼,天渐渐的亮了。
既然一时没想出如何运走这笔银洋的法子,不如到祥云庄找齐小蛇商量去,两人拿主意总比一人苦想要好些,他不是说过,有事可找他帮忙的吗?!拿定主意去找齐小蛇,锁上门下楼,信步走向花街去。石砌的河堤上没有几个早行人,晨风薄得像刀刃一样,割得人鼻孔酸疼;天顶的龟背云又低又厚,大风讯连续了几天,还没有转晴的样子。天色还早,城仍在睡着,除了几个担水夫,在石级下面河边的冰层上凿洞汲水,哼呀呵呀的唱着,挑着水担儿走过,一路泼洒在路面上的水滴,转眼就成了冰冻。
毛六撩了撩羊毛围巾挡住鼻孔,离开河堤转向花街去,那道低矮的窄街两面廊下,那许多亮了一夜的灯笼还睡眼朦胧的相对着,没有一家店铺开门的。……不成,不成!念头一动,毛六的脚步就跟着放慢下来。这辰光就去找齐小蛇可太早些儿了!齐小蛇虽说跟自己满投契,但总是相交不久,怎能大惊小怪的在他面前自露马脚?!万一叫他卸穿底牌,向江防军密报我毛六存心诈银洋,那,不用关八来踩我,我这个脑袋怕就要挂到铜牛角上去了!(铜牛,古代挑河时镇水用,俗称镇水铜牛,军阀枪毙罪犯,习将人头割取,悬在铜牛角上,示众。)齐小蛇那人脑瓜纹路多,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皮,非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找他为妙。卞三是信任我毛六才挨了黑刀的,杀卞三的毛六可不傻,还能因着相信旁人,走上卞三的老路吗?!
那边有家卖早点的铺子,一个老头儿冒着寒风起炉子做烧饼,一个老婆婆当着街炸油条,白雾腾腾的,先进铺去吃餐早点罢,毛六一斜身就走过去了。铺里地方不甚大,只容下四五张小方桌儿,毛六挨着一角坐下身,叫了份早点,老头儿刚把早点端的来,那边门廉儿一掀,登登的又跨进来两个汉子;正巧旁的桌上都挤满了,那两个汉子一歪身就坐到毛六的桌上来了。
“对不住,兄台,”戴黑羊皮两块瓦高筒帽儿的一个,笑看跟毛六打招呼说:“没座位,将就挤一挤了!”
“累您受挤,”另一个矮矮胖胖留八字胡的说。
“挤挤暖和些儿,”毛六说:“天气真冷得可以,皮袍儿里都是一股寒气!”
“真冷,可不是。”矮胖子搭讪说:“亏得我是胖子不怕冷,我要像你这样瘦法,早起出门,能冻成一只风鸡!”矮胖子叫了两碗豆浆两份早点,转朝戴黑羊帽的说:“老兄,今年你是怎么搞的?……天越冷,皮毛生意越好做,往年市面交易清淡,你来货多,如今家家皮毛店抢着购买,你送来的反而少了?!”
原来是两个皮货商,毛六想:我这领皮袍儿也该换换新了。他在一边吃着他的烧饼。热呼呼的豆浆焐暖了人的身子,那两个边吃边谈开了。
“其实也怪不得我,大老板,”戴黑羊皮帽的说:“如今盐市那块咽喉地卡得很紧,北地大宗皮货过不来;我想去大湖泽那边收货,路过邬家渡口,遇上民军跟朱四判官对火,又蹩回来了。……收不着产地的货呀!”
“盐市也留货吗?”
“只是查。”戴黑羊皮帽的说:“除了菜蔬米粮外,其余各货不准通过大小渡口。”
毛六听着,心里一动,就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留神他们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