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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冻青了脸的方形路灯下面,在街头偶露的灯火缝中,百足蜈蚣似的脚步迈动着。单从表面上看,北洋的江防军确是浩浩荡荡,有几分唬人的气势,骨子里的情形,只有吃粮的北洋老总们知道。

从黄昏到落黑,河堤边的马路上一直流淌着灰影幢幢的队伍,而这些队伍一点儿不影响上下大闸口中间的花街夜市上的繁华;北洋军的文武官员们,部份圆滑阿谀的殷商、赌场郎中、场面上打混的爷们,替官匪拉缔搭线的,散伙的强盗,专门买卖假古董以投合附属风雅的新贵吃饭的古董商,善吟几首歪诗,写得一笔酸字的拍马文士,使花街的慈云寺附近一带有着畸形的繁荣。这一带繁荣是靠北洋军,愈是驻兵多,这儿的交易愈兴隆。

“过兵了!”

“过兵了,可不是吗?大冷天,老总们一放出来,就像鬼门关开锁,放出一窝争着托生的小鬼,不来花街来那嘿?!”

慈云寺两侧,窄窄的石板街曲折延着,古老精致的建筑挤在一起,长廊檐高门斗,重叠的朱漆木架雕着花,两街面的檐口几乎吻在一起,中间只留着一线天光,而这一线天光也是可有可无的,因为差不多每家每户的门斗儿下都吊着一两盏日夜点燃的马灯和各式彩纸灯笼,由于天光太暗照不亮缩在廊影下的长招横匾,一般都把堂号店号贴在灯笼上,远远望过去,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灯笼何止百盏?!汇成一片轻旋缓荡的灯海,彩色繁复的光晕揉合在一起,荡出一番撩人的情致。

在这宽长里许的迷宫里面,寒风和雨雪钻不进曲折的窄街,微温的空气里,散满了牛油蜡脂混和的气息,熏烤食物的浓香,慈云寺那边巨鼎里的檀香味,刚开瓮的浓烈的酒味,以及倚着门的姑娘们身上那股劣质脂粉的气味,不甚调和但却非常紧凑,带给人一种饱暖和淫冶的欲望。这儿有的是廉价的客栈,更廉价的残花败柳,脂粉壳儿;有的是宽大的供应点心和热手巾把儿的赌场,包办筵席的大酒楼和随意小酌的小餐馆;有的是苏帮扬帮一等一的,一刻千金的名妓,也有半开门的徐娘半老的黑货;有时新的字画店,裱糊店,古玩店和旧贷摊,也有医卜星相者流当街为人断定前途;有鸦片烟馆,专收私枪私火的交易场,也有各方差来勾心斗角的包打听,(土语,意指间谍或情报人员。)无论你是老嗜、毒枭、海客、白粉道人,无论你是寻花问柳打茶围、勾搭妇女吊膀子,无论你是打听消息或做各种投机买卖,到了花街背后的迷宫里,什么全有了!

但有一点不能忘记——你必得先有一只鼓鼓的钱袋,花街的各行各市都是为肯大把撒钱的来客预备着的。

“过兵了!”

“可不是过兵了,这种大冷的天。若不是发了疯,那就一准是开过来攻打盐市的了!”在迷宫一角的茶楼里,说书的二马糊先生反套着一件大毛皮袄,脏兮兮的皮毛全结成了饼儿,头上戴一顶没底儿破船似是灰呢铜盆帽儿,咧着粗声哑气喉管在那儿说著『七侠五仪”,正说到山西雁徐良戏弄小侠艾虎,许多张晃动的人脸被裹在茶盏的热气和香烟的白雾里,并不理会说书的二马糊卖力嚷叫,只顾交头接耳的谈论著。有些谈着鸭蛋头兵败,有些人谈着塌鼻子师长的癖好,大都夸张得近乎荒诞。

茶楼靠墙角的一张方桌上,坐着个穿着整齐的中年人,一瞅那身衣着,就知是久在世面上混的爷字辈人物;那人戴顶英国灰呢礼帽,帽檐低低的压在眉毛上,颈上围着轻软的褐色羊皮围巾,身穿宝兰鹤纹锦缎的灰鼠皮袍儿没加幔袍,大襟上拖着小拇指粗的表炼儿,一柄四五寸的真象牙烟嘴儿歪衔在唇角,一支钝重的纯白镶银箍的司的克钩吊在身边的椅把儿上。他叠着腿,应和着说书人的锣鼓点子轻轻摇动者,眯着两眼,闲闲的吐着烟圈。他一个人独占着一张方桌,桌面上却泡了两盏茶,很显然的,他是一面听书,一面等待着什么人。

“那茶房,”他作了个手势,招来茶房说:“替我捎一厅炮台烟。……等歇庆云号烟馆施老板来,替我引过这边!”“是了,大爷。”茶房忽然指说:“庆云烟馆的施爷不是来了?喏,在那边找人呢,等我过去招呼去。”

人力车的急剧的铃声一路响过去,卖宵夜的叫声跟着响过来;在书场里外的喧哗声里,那位鸦片烟馆的施老板悄悄的挨了过来落了座。

“我说方爷,您胆子也未免太大了,”施老板低声说:“有些事,压根儿需不得您亲自来,但凡您吩咐了的,兄弟全负责弄妥,无论是消息、物件,都会差人送过去的,您何必亲自进城,担这种风险呢?!”

那个喷着烟笑了笑:“近几天各方没消息,人心里闷出疙瘩来,八爷南下大湖泽无信来,江防军这回调得太急,我想,还是我自己来趟比较妥当些。”

“山西雁徐良把人一低,飕……飕……连发七支锦背低头花装弩,可把对方给吓坏了!”二马糊说书,全凭他那破锣般的、中气十足的嗓门儿,无论人声怎样嘈杂,他的嗓音总浮在嘈音上面,说至起劲,嘴角白沫横飞不算,还跳上跳下扮出山西雁徐良放弩的姿式来,逗起一片哄哄的笑声。

沉思了一忽儿,那个弹弹烟灰说:“最近交易如何?就已经到手的算数。”

“淡一点,”施老板说:“七支短,廿三支长,七百四十三发枪火,不过出价都很便宜。我想江防军来后,枪火交易可能转旺些。”

“嗯……嗯,”戴礼帽的点着头:“装妥后,即差齐小蛇替我运的去,如今是万事莫如枪支枪火急,攫住机会尽量收就是了。……另外还有什么消息?”

“我跟江防军的副师长唐不文笼络上了,”施老板朝左右瞥了一眼,更加压低嗓子说:“那家伙喜欢这个,”他举起一只手,翘起大拇指和小指,就在唇边兹、兹吸气说:“他在烟铺里设了特别包房,捶腿捏脚的,烧泡儿打杂的,全是咱们的人,那家伙论资格比塌鼻子老得多,如今居人下,满腹怨气,见人就发给人听……另外,荷花池巷,塌鼻子的临时小公馆里,刚被他接收了的小菊花,跟咱们也搭上线了,有消息不至于漏过。”

“大湖泽那边可有新的消息?”

“有。”施老板说:“不过都是些传说,两边对不上头。有一批油商过来,说是四判官在邬家瓦房跟民军对火,吃了大亏。可是……可是今早上铺里来了个冒大爷,片子上墨迹没干,印的是冒突,他自称是四判官派来的搭线人。据他说:六合帮整叫四判官给铲掉了,彭老汉的民军也吃了败仗……”

“冒突?嗯?冒?突?”那个思量着,又弹掉一截烟灰说:“你不妨一边笼络着他,一边让齐小蛇那伙踩着他,最好是……说动那个老枪副师长,让他跟姓冒的勾搭,好从中探听,看他们会耍出什么样的把戏?!”

同样的时间里,江防军的塌鼻子师长正在他临时小公馆里大宴宾客呢!荷花池巷那幢极其精致的小公馆,原是鸭蛋头团长生前敛聚的财产之一,塌鼻子师长虽是官大一级,住起来却丝毫没有降格之感。

大风讯吹不进厚厚的玻璃砖落地屏风,反把院角的腊梅花催开了,使师长大人眼里多了几分风景;虽然假公济私枪毙了鸭蛋头团长,心里总有点儿不甚惬意,但看在这幢小公馆,六大箱银洋和一个吹弹得破的玉人小菊花的面上,倒觉得鸭蛋头应该枪毙了!——要不然,这份财产怎能安安稳稳的换上自己的名字?!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枪毙个把败军之将,不必常挂在心上。

由于大帅一时疏忽,调动江防军时光说攻盐市,并没给塌鼻子师长一个紧迫的限期,所以师长大人有的是时间盘算着怎样消遣过这一串寒冷的冬天。这位鼻孔朝人的师长有股目空四海的傲劲,一向把开战当成开赌,总仗持着手里本钱足,仗持着运气;在扬州城有位相命先生替他批过八字,呵奉他是胎里带的“福”命,做了北洋将军,也是个“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福将,既然如此,塌鼻子师长就不大愿意打苦兮兮的仗了,他的口头禅是寒天不打,热天不打,与其打这种天寒地冻的火,不如等翻过年打它一场春暖花开。

早上他的护兵把他极心爱的宝贝——两只纯白的金丝哈巴狗从扬州城运到公馆来,塌鼻子师长这才想起这两只狗该过周岁了,既过周岁就得请请客,祝贺祝贺,大伙儿喝得酒酣耳热,一边搓搓麻雀牌,一边谈谈牌经,狗经,女人经,倒也是赏心的乐事。

塌鼻子师长搂着小菊花,小菊花搂着两只小哈巴;塌鼻子师长就说了:“你瞧,这两个小玩意儿是大帅赏的,平素做得可以,见人都懒得摇尾巴,这算是跟你特别的投缘,你就认它们当干儿干媳算了,再说,这两个小玩意儿恰巧过周岁,晚上咱们藉这个名目宴宴客,热闹热闹如何?”

“那敢情好,”小菊花嗲声的说:“可惜我这个穷干妈赏不起见面礼钱,怕不丢了您的面子?当着那许多客人?”

“你放心,我的小心肝!一切有我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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