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四判官刚把话说完,就听有人一路嚎叫说:“火烧起来了!火烧起来了!头儿,您瞧瞧那边的火头!”朱四判官一抬头,我的天爷,一把火近得就仿佛压在自己的眼眉毛上面,这把火那里烧的是邬家瓦房?却把北边的枯树林子烧着了!
枯树林子一经烧着,那浓烟勃勃的火焰卷腾着,顺着尖猛的风势,扯西北燎向东南,风吹着火,火牵着风,无数下卷的火舌头舐着林子,发出泼泼啦啦的炸声,汇成一片红毒毒的火海,直朝这边扑了过来。可怜那些搬弄了半夜干柴,累得哈哈喘的家伙,反被这把无名火吓得屎滚尿流,一声吆喝,大伙儿全拉腿朝回乱撞。
“这……这是怎么弄的?!”朱四判官说:“纵火不成,反它娘的惹火烧身,真是岂有此理,跑罢,毛老六!”
谁知抬眼已不见毛六的影子了。
幸好几个喽罗还撮着白马在等着,朱四判官接过缰绳,片身上马,抖缰就朝南窜,他原来的几分酒意也叫这把火吓没了!他比谁都清楚,按照邬家渡口的地势,整个棱坡除了邬家瓦房之外全是枯树林子,东面是座断崖,西边是芦苇遍生的沼泽。枯树林子起了火,只有两处能避火,一处就是邬家瓦房,另一处就是南边的河滩,如今邬家瓦房被关八占者,只有奔河滩了。白马刚到河堆边,就听河南岸又响起枪声来。
“民军,民军堵着河了!”
“沿河朝东罢,伙计,民军占住河南啦!”
朱四判官一听,这好,这它妈整砸了锅了!马头一领又转朝东面跑,就见自己手下人跑得一团糟,有的想渡河,被对岸的枪火打落在水里,有的像蛆虫似的挤在河滩上顽抗着,大部份人顺着河北岸的高堆朝东跑,争先恐后,跌跌爬爬。跑着跑着,那匹倒楣的白马竟使起性子来,四蹄蹬蹬的直是打转,朱四判官撮缰磕镫伏不下它,一转眼间,跌跌爬爬的都跑到前面去,自己反落在后面来了。正急着,就听后面有人嚷叫说:“瞧,骑白马的准是朱四判官,咱们追呀!”又有人歪着嗓门儿叫说:“四判官,你不丢下马来,老子替你头上锤八个窟窿放血!你奶奶的!”
朱四判官一听,没死鞭着马,刚跑出没有几丈地,一粒流弹飞过来,差点射飞自己的耳朵。
“几把匣枪钉着你,看你能飞上天去!”一个喊说。
朱四判官本待不理会,另一个又扯着歪腔喊了:“河对岸的民军听着!骑白马的,就是贼头朱——四——判——官,替我只齐枪口盖他!”
一声喊出口不大紧,吓得朱四判官滚身滚掉白马,没命的朝前狂奔,就听身后那条歪嗓子又在喳呼说:“河对岸的民军听着,朱四判官业已扔掉白马跑了!如今马在石二矮子手里,……窝里兄弟,甭乱开枪!”
朱四判官叹口气。
他知道,在邬家渡口吞掉六合帮的梦,业已叫这一把火给捏碎了……。
隆冬后的第三场大风讯卷过了县城古老的城楼。
江淮一带有句流谚说:头场风讯不理它,二场风讯不问它,三场风讯冻得人喊亲妈!这四九心里的大风讯就有这么寒冷法儿。没遮拦的漠风把塞外的严寒扫了过来,连家居暖室里也都滴水成冰;风讯来时,层层叠叠的彤云堆拥在天顶,一直压到四周的天脚去,天是一种朦胧的灰暗,云低得能打到人头,天与地之间,只有尖风锐吼着,寒得直刺进人的骨缝,那仿佛不是风,而是薄刃的流冰;平时流水滔滔的大运河也早就封了冻,流冰叠着流冰凝固后,河面举着无数尖齿,远望像野狗发亮的臼牙!
平常热闹的县城,仿佛被严寒锁住了,十里长街,沿河的码头,春夏里渔船麇聚的中洲岛,歌弦不辍的花街,慈云寺市场,东区的娃娃井和西区的纪家楼,全都寂然了,自晨至暮,也难见几个带着暖袖,缩着脖颈的行人。尤当黄昏时刻,那真是天昏地暗,仿佛天和地都被抹了一层锅烟灰,显得异样的凄清与惨愁。无数只从四乡冰封野地上赶来的乌鸦,群栖在背风的电杆木上,翅膀捱擦着翅膀,茫无所措的胡乱喧嘈着,你飞我啄争挤着,仿佛嘈声能为它们带来一丝暖气。也只有这种被认为不祥的臭骨的鸟虫用它们不疲的喧哗点缀着这座昏沉欲睡的城市了。
“长街上过队伍了!”谁把消息带来,传进紧闭着的千门万户,但反应只是一片冷冷的沉默。少数人愤愤的骂着,埋怨北洋将军们不把人当人看。
“寒风虎虎像下刀似的,还把这些吃粮老总们当球踢?!——盐市这根钉当真戳进了孙传芳的眼?非在隆冬把它拔脱不可?!”
“想拔盐市可也没那么容易,鸭蛋头就是个例子!”有人就搭腔说了:“你甭看江防军外壳儿硬扎,一碰上硬火就开差,这些招募来的兵爷们一向是有粮就吃粮,遇敌就投降,有谁当真肯替孙传芳卖命?若不信么,您就瞧着罢!”
但在大多数人的心眼里却没有这样乐观法儿,无论如何,这一师加一旅从长江岸边抽调来的江防军,是孙传芳手底的两张硬牌,人数和气势够慑人的。县城里的商户们虽没像盐市那样揭竿而起,但在暗里都早有呼应,大批江防军开上来,谁不替盐市暗捏一把汗?……在许多虚掩着的门里,宽边的铜炉架边,人们分别麇聚着,忧心忡忡的谈论著盐市所面临的战事,看样子,惟一能使盐市免劫的,只有巴望北伐军早一天北上了。
队伍穿过沿河的长街,灰蟒般的游向城西的大营去,尖风迫得每个兵勇把颈子缩在高竖的衣领里,身子前倾着,以便驼负沉重的方角背囊,远望就像一群驼背,一双双登草鞋的脚,因为走得多而急促,冰上踏雪里踩的,不是磨烂了的冻疮就是起了流浆泡,走起来歪歪拐拐,哼哼唧唧的,只有没命的使两臂大摆着朝前划风,埋怨着老天不公,行军偏遇上大风讯。……队伍走过去,屁股上的刺刀鞘跟小饭碗叮当叮当的打架,惊得电杆木的那些老鸦大惊小怪的嘈喝起来,这边也是哇——哇——,那边也是哇——哇——,夹在队伍中间的伙夫担儿吵得更加刺耳,扁担头磨着绳索,绳索死咬住扁担,伙夫每一耸肩,就发出吱唷吱唷的饿鼠的尖叫声,那声音也仿佛长了牙,把许多饥饿潮湿的人心也啃出血来了。而锅底儿打着箩筐,碰碰的,打得人饿火高烧。……队伍朝西走着,灰色的天,暗色的瓦,流进人眼里幻化成渺渺茫茫的前途,心里除了一个怨字,就找不出旁的来了。
“他妈的这座倒楣的鸟城,怎么尽是这种主凶的臭鸟虫?冲着人脑门嚎它妈的丧!”队伍里有个家伙说了:“兄弟嗳,咱们许是命定要埋在这儿,替人家免费肥田了!……你瞧,熊老鸹儿不是在举丧了吗?!”“你它妈的甭在那儿吊死鬼搽粉——死充面子好吧?!”另一个带着认命的味道打诨说:“像咱们这号儿肉没肉油没油的几根骨头架儿,挨枪挺在地上,只怕狗都不啃,还谈得上替人肥田吗?”
“甭讲晦气话,吐口吐沫就破了!”另一个说:“谁愿顶枪子儿,攻盐市时谁就上前,让他们剖肚开肠替你放放一肚皮冤气也好,这口气闷在活人心里,真比死还难受!咱们那位塌鼻子老倌(指其师长。)是位不折不扣的马屁精,大帅拔根卵毛,他也拿当令箭使,……你们算算看,这一路雪窟窿里塞进去几个了?!”
一提雪窟窿来,大伙儿不由得勾着头沉默了。顶风冒雪走长途,红毒毒的死亡贴在人眉影上,明知那样,却又机械的迈动两腿朝向那儿走,有些瘦弱带病的,喘咳拉痢的,饥饿加上严寒,疲劳加上困顿,一攻一夹,半途上就摔出列子走了,担架没担架,医药没医药,即使有半口游气,也睁一眼闭一眼拿当死人埋,雪地上打一个窟窿,把人塞进去像朝瓶口塞上一只软木塞子,外加几锹湿土拍平了就算了事,在一条生长稀疏芦苇的河堤边,一次就塞了三个,那样的行军,自己的命得由自己冻得麻木了的两条腿扛着。那种死法远比顶上枪子儿更为悲惨。说人是虫豕罢,其实人还不如虫豕,虫豕还有掘穴避寒的机会,而人必得走在路上,寻觅着骑肥马衣暖裘的官儿们经过时留下的蹄痕,一个黑黑的蹄痕是一座黑黑的命运的深坑,只许你落在坑底,不许你留下自己的名字,死了一个张德功,自会补进一个张德功,死了一个李得胜,自会补进一个李得胜,没谁再记住你的脸你的眼眉,你滴血的悲哀和潮湿的叹息……人算什么?!“谁它妈攻下那座山头,赏大洋一千。”“谁它娘夺取那座镇市,赏大洋五百!”北洋帅爷一向喜欢这种调调儿,好像千百条命就值那个价钱!可当呵呵叫喊着,踏着遍地人尸时,钱也治不活死去的人心了,血光从两眼滴落心底,无处不是潮的。城齿旋移着,队伍在入暮的尖风里开过去,每个咬着牙的嘴再没有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