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旁人把关八爷看成什么样的人,他仍是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不过是具有一份爽直的性情同悲天悯人的心怀罢了!
时辰在他身前身后波流着,仿佛时光也化成无数透明的箭镞,穿透他的身体朝前面去,朝前面去,朝前面去……去向他自己也不能知不能解的苦难情境里,他仿佛是生在风中,长在风中,不知将要飘归何处。
打这种火,拚这种仗,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不是保疆卫国的英雄好汉,又不是替北洋将帅卖命吃粮的兵勇,犯不着耍枪玩命。但这人间世上总有许多暧昧难分的纠结铺展在自己的生命道途上,逼得人要正面踩踏过去,临到这种辰光,只能凭一个人做人的良心来选择。
朝前面去,踩过很多火,很多血,很多枪声,惊叫和呼号,也踏过很多死亡的陷阱和不忍人的痛伤。绝非是什么样忠肝义胆的豪雄,更非是江湖上闻名的好汉,只是一个想做一个“人”肯做一个“人”的人。在这种烧着火,流着血的年月,风暴卷动四野,乌云压遍远天,他不能躲避,也无处躲避,他无法把爱意流溢的心怀扔弃,寻得一处隐居之所;也许自己最好的隐居之处就是在风里,夜里,火里和血里。他要这样眼睁睁的呼吸着走过去,挺起脊梁走过去?归向不可知的情境……
如今,他困在瓦脊上,用自己的性命跟六合帮这一干弟兄的性命卷在一起,蒙黑的星光仍依稀勾描出半夜苦斗后遍地横尸的惨景;有些尸体互拥着,倦伏在墙隅的阴黯中;有些平伸双手,挂在长着无根枯草的墙头,血泊在星光下显不出颜色,但他能想得到那种鲜红……如果没有四判官,如果这些人能给他一个不动枪的机会,他想他能说服他们,只要做一个“人”!他会像翼护六合帮这干弟兄一样,尽力翼护他们,像面临着苍鹰的母鸡翼护她的鸡雏,但四判官逼他们扑向一支不肆凶行的枪口,这本账该记在朱四判官一个人的头上。
时辰从干涩的眼缝里流过去,关八爷悄悄的侧转头看看星位,判定三更已过,接近四更天了,枪声由激转缓,呜呜的牛角声也早黯哑下去了,偶尔仍有些喊叫声绕着长墙走,但长梯的梯影上已经看不见冒出的人头。
伏在瓦面上的弟兄们低声连络着,有的在裹伤,有的在重分枪火,只有石二矮子在叽里咕噜嚷着饿。向老三在那边低唤着自己。
“八爷,雷一炮不成了!”关八爷听出他咽泪的声音:“他胸胁,小肚子,胳膊,一共中了三枪,肠子拖老大一节在外面,裹全没法裹。”
关八爷滚过一段瓦面,滚至雷一炮躺着的地方,紧紧的捏住雷一炮粗糙的大手,他想跟这位开头脚的汉子说些什么,但他喉咙被紧紧的锁住,吐不出一个字来。还是大狗熊说得爽快,“雷一炮,你忍着点,肠子拖出一节不算稀奇,塞进去照样吃饭,……我当初害痢疾,出大恭把大肠头挤出一大节儿,也没见出什么大毛病来!你要够汉子,咱们就打个赌,赌你不死。你若是闭上眼不理咱们,你就是头号甩子!”
“到天亮就好。”石二矮子也说:“南兴村过去有个中医灵得很,死人全叫他治活过……我听旁人讲的。等咱们打退了四判官,我使车子推你去!”
雷一炮咧开嘴,一个僵硬的笑容留在他脸上,但他不能说什么,他的两排牙齿因过度疼痛咬得很紧,他的手在关八爷的掌心里慢慢僵凉了。
没有时间让活着的人哀悼死者,枪声跟鼓噪声复又腾扬起来。不过这一回土匪们不再爬墙了,他们却把大束的干柴隔着长墙扔进院来,同时,关八爷听得见墙外断树拖曳的声音,枯枝堆积的声音,有人在使耳语悄悄传递着什么……他听不清那些人说些什么,但他直接意识到土匪们可能在这时举火!
在这种天干物燥的季节,一把火烧起来,那种惨状是不敢想像的,当初扼守邬家瓦房时,算过千着万着,偏就算漏了朱四判官会来这一着——火攻!邬家瓦房的长墙外面,围的是枯树林子,正是朱四判官举火的好材料,瓦房里各房各屋,全是粗壮沉实的晋木梁柱,不但易燃,而且经烧,如今想到这些却已经晚了。
夜流着,霜落着,离天亮不远,北风更为尖寒……
枪声几乎听不见了,只有一把扔掷干柴的声音,那些土匪利用长墙掩着身子,缩在墙根底下,反手朝里扔柴火,关八爷的匣枪再灵也打不着他们。几百只蚂蚁也扛得七寸长的大蜈蚣,几百个人捆柴扔柴初当然够瞧的,不到一会儿功夫,前后的方砖大院子里业已积满了柴火捆儿了。
“八爷,四判官准是要举火烧咱们了!”向老三说:“您看罢,咱们在瓦面上,成了驾不起云头的天神,突是突不出,循也遁不掉,万一一把火烧的来,可真烧得咱们‘面目全非’啦!”
“挨烧不知是什么滋味?”石二矮子缩缩脑袋说。
“胡得有些儿发苦,敢情是?!”大狗熊说:“只怕到阴司去,连阎王爷也分不清咱们是谁了?”
“当然,咱们不能伏在这儿,眼睁睁的等着他们举火,”关八爷说:“事机既这么紧迫,咱们得多动脑筋,想出对付四判官的法儿!”
其实他比谁都想得深,想得苦,他判断过,假如王大贵半途不出岔儿,彭老汉的民军就该在这当口到达;彭老汉跟自己是生死之交,民军在大湖一带很有名头,无论那方面,全比朱四判官手下这帮乌合之众强得多。但这种想法早被成捆扔来的干柴击碎了,就算民军能及时赶到大河南岸,也挡不得朱四判官烧这一把火,在目前,靠外来的一切力量也救援不了自己啦!
石二矮子说的不错,邬家渡口这一带是块死地!唯有当四判官意欲举火的时刻,才意味到“死”字真像是一面罗网了。人终竟是人,终有一时失算的时候,今夜没料到四判官会举火,正像昨夜没料到白马一块玉会断缰走失一样。走失了白马倒不算什么,损折了这帮兄弟就使人双瞳欲裂了。在这样的时刻,只要朱四判官肯露面,自己决不会饶过他,这种人,应该还他一个公平,但连这一线希望也很渺茫,自己明知朱四判官这只狡狐是不肯露面的。
忽然,沉黑里有一丝亮光跳跃起来,使他想起唯一对付朱四判官的方法了!关八爷正想跟弟兄们说出这种方法,谁知一向糊涂的大狗熊却抢先开口了。
“有了有了!”他说:“四判官想活活烧死咱们,咱们何不先下手为强?也送他一把火。你们想,屋后的北风像棍打似的急,四判官那伙毛人全匿在枯树林子里,咱们抽两个弟兄从后面溜出去,举火先烧着林子,火烧起来比马跑的还快,不怕他不退下河心去洗澡。”
“妙着儿!”石二矮子说:“邬家瓦房有空地和长墙隔着,火烧朱四判官时,诸位正好是隔墙观火!”
“说走就走,”大狗熊说:“谁跟我一道儿去放这把火?”
石二矮子缩缩脖子说:“那当然是我。”
他俩人插起匣枪,一前一后,飞快的消失到黑里去了。风呜呜的在林梢上尖啸着,仿佛向朱四判官报警的样子,可惜朱四判官喝了半皮囊烈酒,已经有些醉了。
朱四判官坐在枯林空处的木段儿上,跟毛六谈的,都是烧死关八之后的事情。他告诉毛六:在江湖上混世,不要太看重一时的得失,看要看得准,行要行得狠,挖掉一块肉也不作兴叫疼。
“风月堂也罢,如意堂也罢,那些全不算什么,真个儿的。我说,毛老六,就凭你这种机智,在黑道上硬是闯得开!”朱四判官说:“一枪在手,什么全有,嘿嘿嘿,连北洋防军全向你低头。”
“倒不是那些,呃呃,”毛六说:“头儿您可没见过像小馄饨那种样的女人,丢掉她,真比丢掉金银财宝还使人窝心……”
“放心罢,毛老六,关八一除掉,盐市可真不在我眼下,等我踹开盐市来,自会还你一个小馄饨!”朱四判官说:“如今盐市高喊护盐保坝,防军逼得要攻它。防军攻盐市,又非找我帮打不可,咱们先拿它一笔帮打费,然后再大掠十八家盐栈,就凭这两票,一生也享用不尽了!”
“钱财我倒不敢枉想了,”毛六说:“我这人素有寡人之疾,——离不开小馄饨倒是真的。”
林里黑沉沉的,土匪们折枝的、伐树的、捆柴的、搬运的,弄出一片声音。朱四判官听着,满心直乐,问说:“干柴堆得怎么样了?”
“跟头儿回,”那边有人答话说:“业已差不多了,只等您一句话,咱们就扔火把!”
“慢点儿,慢点儿!”朱四判官沉吟说:“这把火假如一烧起来,关八准是狗急跳墙,嗯嗯,换是我,也会跳出来拼一拼,总比活活烧……死的好。”
“这可容易,头儿!”毛六又在献计了:“只要吩咐下去,除了燃火的,其余的枪口全平封住宅子,看见人影就开枪,关八若不愿被火烧死,挨枪也是一样!”
“好!好!就这么着,”朱四判官说:“吩咐各人把枪火顶膛,封住宅子,然后扔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