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瞧,野铺门前靠了一排腿子,”雷一炮说:“那必是走在咱们前面的那帮盐车队,我料不透他们为什么歇住不朝前走?——他们晌后就赶到野铺的,腿子不会无缘无故的靠半天?也许是前头会有什么变故?”
“管它什么变故,”向老三说:“推过去再说。”
六合帮的各辆盐车在野铺门前叫号子停靠下来,在一排大树下面,早已靠了一排廿把腿子。野铺的主人没想到这一天会来两大批客,乐得阖不拢嘴来,亲自迎着雷一炮,好像迎神奉佛一样的热火。
“先开两桌饭菜,掌柜的,”雷一炮说:“再准备一个净房,一个十六个铺位的通间。”
“酒是现成的小泡儿酒,(俗称小叶子酒。)”野铺的主人说:“菜饭还得现张罗,因为这个小铺儿,素常没来过这么多的客人,屋里这一帮走盐的爷们,已把铺里准备的一点儿菜饭全吃掉了!……这铺么,还将就匀得出来,净房倒有空着的。”
“那就烦您先张罗饭菜要紧,咱们是十七口儿。”
打点吃食和宿处,照例是领头脚的事情,当雷一炮忙着张罗时,只有向老三陪着他,其余的汉子们靠住腿子之后,全一窝蜂似的涌进客堂去了。
这家野铺座落在平地上,论气势,及不得大渡口的樊家铺,论房舍,也低矮寒怆得多,但讲房舍之多,也还算一路野铺当中比较宽敞的;正面一溜五间屋全是客堂,光洁的黄土墙,平塌塌的柴编的屋顶,弯曲的杂木横梁上吊着马灯,客堂里设有几张矮脚圆桌,如今变成了赌台,先来的那帮走盐的汉子约摸已经用完了晚饭,正聚在圆桌边呼么喝六,怨粗骂细的赌得不亦乐乎。
“嘿,窝里的伙计,你们可乐得紧!”大狗熊进门就叫说:“咱们也来插一腿,好歹凑凑热闹。”
“来罢,伙计们!”先到的盐枭里有人叫说:“吼子行不分家,牌九骰子随意下注,腰里铜足,做压也成,咱们赌你的!”
“我它娘先抓几把骰子再讲!”
说着,大狗熊歪着肩膀一抗,就挤到骰子局里面去了。圆桌上空,有一盏马灯在人头上摇晃着,黄黄的光晕里腾游着烟雾的黯影;至少有七八个汉子在赌着骰子,人头挨着人头,那些人全穿着蓝布或是黑布大袄,腰眼勒着腰绦,胸前插着匕首,胁下插着匣枪,有几个敞开襟口,使白汗巾围着脖子。坐压的那个汉子是个粗脖子,(即今所谓甲状腺肿大症。)大脑瓜,看样子手气极顺,桌角的台面上,已经堆了不少杂七八拉的票卷儿,银洋和铜角子,使一支匣枪压着;他面前放着一只粗瓷的大大碗公,碗口有些歪斜;碗里放着六粒头号大骰儿。
“嗳,嗳,列位,”他用手指弹着碗口说:“堆上多的是钱,掏腰包下大注儿罢,没人下注,我就要它娘漫压啦!(压家赢了钱不愿再做压了,谓之漫压。)”
“慢点儿漫压,”大狗熊伸着下巴,笑眯眯的说:“你没瞧砸堆的主儿来啦!”(赢光庄家台面上所有的钱,谓之砸堆。)
那人神色不变的把大狗熊看了两眼,也笑着说:“您是新来那帮里走腿子的,您说这话我可真乐,小台面,小意思,难得会着新朋友,您端不端得走,那得看您的运气如何了?”
大狗熊话一说出口,经人家这么一客气,反而懊悔起来;自己嗜好小赌也是真的,运气不佳可也是真的,尤其是掷大骰子,(三粒骰子一掷,俗称小骰子,六粒一掷,称大骰子。)十回到有九回九是输家,本待先押上几角试试运气的,这么一来,不得不硬着头皮下了两块银洋的注。两块银洋一把定输赢,这在大狗熊眼里,业已算是一等一的大注儿了,谁知那个大脑袋的庄家仍带点儿讽嘲的意味笑指着说:“老哥,您若真砸我的堆,注儿不妨下大些儿……小堆上至少赔得出五七十块大洋,您两块两块碎注儿,就算把把赢,半夜的功夫,也难把堆给扯干呀!”
大狗熊苦笑笑,心想,你它娘的说得可轻松,老子腰里打总也掏不出几个两块钱!不过,嘴上虽装着不介意,答说:“这只是投块石子问问路,试试手风,你可甭急,--大注儿还在后边呢。”
其余的几个也纷纷下了注,一两块、三五毛不等,等注儿摆好了,那个压家一揎衣袖,探出壮实多毛的手抓起碗心的骰子放在嘴边呵口气,念念有词说:“骰子骰子显显神,不是豹子就是顺!”(六粒骰子掷出同一点子,称为豹子,掷出么二三四五六,称为顺子,均为通吃。)
俗说掷一夜骰子,喊哑了嗓子,这话一点儿不错,压家的六粒骰子一撒手,不知多少只手点着碗心旋转不定的骰子,狂喊狂叫,真像要把屋脊盖儿给掀翻一样。
掷骰子的人伸长颈子,两眼像要暴凸出来似的盯着大大碗公,六粒骰子仍然你推我撞的叮当碰击着,在碗心滚动;为了巴望它们能滚出通赢的点子,大脑袋差点要连心也呕出来,嘴张瓢大狂嚷着:
“呃呃,一么掷六哟!……六六大顺哟!……呃一掷一十八点大洋楼呀!……叮当叮当豹子来,豹子生财哟!qi,它奶奶!大点儿还不快些儿滚出来?!”
而另一些下注的家伙恰恰相反,他们嚷的是:
“双么抬二!么么么么--么出来!”
“小鼻小眼一掷通赔哟!”
“小妖搂着二姑娘!”
而在那些人中,大狗熊摆出一种奇异的后倾的姿态,使手指指着滚动的骰子,用低哑、缺气的嗓门儿,拖着滑稽的歪腔叫说:“么,么!么!么窟那个洞!赔钱货滚出来了!赔,赔,赔,赔,赔钱那个--货!嘿,嘿,七点,你赔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