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桶水泼下去,一个兵勇抓住钱九的湿发,使他大张着身子,仰脸朝上,摇动他翻着白眼的头颅说:“听着,你这贼种!八爷他有话要问你!”
钱九仿佛没醒转,又仿佛醒转了,幽幽的吐出一口气,断续的梦呓般的吐话说:“活……报应,我……姓钱的……认命了……我作孽……太……多……自知难……活,只求……死得……爽快些儿……”
“替他松绑!”关八爷说:“手腿的麻绳,全替他挑断,扶他到椅上去。——人到这种地步了,还担心他逃跑吗?!”
兵勇们抽刀挑断钱九身上的索子,扶他到靠近炉火边的一张椅子上去,谁知钱九根本坐不住椅子,兵勇们刚一松手,他两腿一软整个身子就像软骨鳅鱼似的滑下来,跌坐在地上。
“你这个死囚!关八爷他有话问你,你还在装什么洋熊?”一个兵勇正要伸腿踢他,却被关八爷拦开了。关八爷上前弯腰,仍然掺扶起他来坐回椅上去,然后缓缓的开口问说:“钱九,我是关东山,我问你,昨夜你为何趁我转背时拔枪要杀我?咱们是有冤?有仇?你还是另有人主使?……我不用刑求,只是想问个明白。”
“啊,你是关八爷?”钱九想抬起胳膊揉眼,但他的胳膊早已拖不动了:“我说,八爷……一块肉送上菜案儿了,问不问全是一样了,我钱九命只一条,恁砍恁杀只求您快些儿,我是……没话可说了!”
“要是我放了你,你总该说了罢?”
“放我?!”钱九眉头一动,枭嚎般的惨笑起来:“我说,姓关的,我钱九再差劲,总也不是三岁的娃儿,你何苦朝我鼻尖上抹糖——闻着吃不着!……我要是攫住你,我可不来这种刁着儿,要杀你,就指明杀你,变花招儿掏供,我不干的。”
“八爷您听听,这种蛮贼,您何苦多费精神?”新上任的保乡团统领说:“他既求速死,您就成全他也就罢了!”
“不。”关八爷说:“钱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这是有意开条生路你走!姓关的说一是一,从来不骗人的!但则你总得把话说明了。”
“好罢,”钱九喘息说:“你听着,不论你真话假话,横直我是认命了,听你讲话总还人味十足,我就直对你说了罢。我是天生粗人,半辈子干土匪的,我跟朱四判官原不是一伙儿,只因他枪多势大,一心要卷万家楼,着人来跟我说项,说是有内线,成事机会大,……他贪钱财,我跟徐五贪那些马匹,就拧成股儿干上了!……万家那一火,你半路杀出来坏了事,害得我啥也没弄到手。你姓关的也是在江湖混事闯道的人物,总懂得‘光棍不挡财路’罢?万家楼跟你风马牛,你何苦出面管事来着?……事后你逞英雄,摘头祭灵,可也把咱们脸面摘尽了!……这回是四判官安排我带着一干弟兄混进盐市,踩着你,要把你放倒。……我杀你没杀成,平空来了一攮子,把我腕子废了,这算是你的命大,但则你也得当心,迟早你会栽倒的,我那干弟兄不会饶过你。”
“我的命也只一条,”关八爷平静的说:“谁要拿谁就拿去,我一向没把生死当回事。可是我活一天,总得手摸胸口干事情。我要先问你,假如你受过人家大恩,人家遇事你在场,你能袖手也不?”
“当然不能。”钱九说:“知恩报恩,应当的!我钱九干土匪,辣是辣,这个我还知道。”
“那就是了。”关八爷说:“万家楼万金标老爷子,义名远播,不知帮了江湖人士多少忙,我谈不上报恩,遇事不能袖手可是真的!”
钱九的伤处一阵疼上来,紧咬着牙盘苦熬着,两肩不断的泛起痉挛,一阵苦熬过后,开口说:“八爷,你可问完了?——快拖我出去打掉罢,我受不了!”
“我放了你!”关八爷说:“我已经说过了。——你若愿跟四判官卷在一道儿,也听凭你!若是想栽我,养好伤,也还有机会,也就是这样的了!”
钱九喘息着,突然张开嘴,木木的呆住了,他一生从没遇过这种事情,从没见过这等爽快的人,从没听过这样宽怀的言语;这是不可思议的,——自己作的孽,这人清楚,自己要杀他的心意,这人知道,自己谋算着杀他,他却放了自己。他一时木木的呆在椅子上,他不知该怎样说怎样做才好?但他不得不抬眼,仔细看看这个名满江湖的人物,炉火的红光跳动在他的脸上,他那张有棱有角的脸饱含着凛然的正直的光,他的两眼不怒而威,有一股慑人心魂的力量,而穿透那种寒光,使人看到一种少见的宽恕的温柔:“啊!八爷……”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脱口叫出这三个字,费力的滑下坐椅,伏身抱住关八爷的腿子,把半边贴伏在他的靴筒上。“八爷,您……您……”这野悍的,粗鲁的,杀过人放过火的贼的两眼湿透了,喉咙咽哽着,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说少东,”关八爷说:“烦您立即找个医生来,先替他扶到福昌去养伤罢。……我说钱九,你也不必这样,更不要怨人行刑拷打你,——当初你也这样整过他的,等你养好伤,你愿去哪儿去哪儿,缺路费,我着福昌的王少东送你。”
“且慢八爷,”钱九朝前爬动半步,滴了一地血印儿,缓缓的抬起头,仰望着,关八爷在他眼里成了一座山,他那样伟岸,那样安祥,那张脸上的光把周围一切的阴惨景象全逼开了:“我……我还几句话要说……”
关八爷复又弯下腰,重新把他掺扶到椅子上坐定,缓缓的说:“请说罢。”
“八爷,人常说大恩不言谢,我钱九心受了,我在盐市上还埋有几支暗桩,得赶快拆掉,(意指另有暗算的人,得赶快解决掉。)那几个人由一撮毛领着,混在南后街的土地庙西丁孱头家里,全是带家伙的,我怕他们不明实情,会对八爷暗中下手,那几个全是跟我混的,还望八爷抬抬手,饶他们不死。”
“行。”关八爷说:“我已着人踩着他们去了!”
“还有。”钱九说:“八爷您这回朝南去,千万要当心,四……判官,他已设下好几道暗卡,地点我弄不甚清,您这样待我,我不能不尽心说一声……”
“四判官要对付我,我已耳闻了,”关八爷想起什么来,换了话头问说:“我倒想起一宗事情问你,——你可知万家楼各房族里,谁是四判官的内线?你可曾见过那个骑一匹白叠叉黑骡子的人?”
“这我可就弄不清楚了!”钱九说:“卷万家楼,全是四判官事先布置妥当了,才找咱们各股拧起来扑圩子的,四判官事后从没跟谁提过这事。”
“好,”关八爷沉吟说:“那就罢……了……”
人,有时偏走到这种僻路上,想探究的事情,探究不出一丝眉目,不想探究的事情,耳风却刮得呼呼响;昨夜遁了毛六,使爱姑的下落仍然查不分明,今夜释了钱九,仍没能打听出那个潜伏在万家楼,专干扒灰卧底,呵奉官兵,勾结土匪,盘掉老六合帮,枪杀保爷等十多条人命的家伙来,看光景,不抓得毛六,亲会四判官,是不易查出来的了!正沉吟着,就听有人报说:“八爷,玉兴的曹老大来了,他说八爷有事吩咐他办,如今他押着三个光赤赤的汉子,在门外等着见您呢!”
“八爷请甭劳步,”又有人叫说:“老曹押着那三个家伙进来了!”
一阵杂遝的脚步声响过来,连关八爷也怔了怔,原来老曹掂着匣枪,活像赶羊似的赶着适间在风月堂碰见的那些家伙进来了,那三个人不知怎么弄的,浑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衣裳鞋袜全都抱在怀里,活像从失火的澡堂里撞出来的一般。
“来了来了,全都替您押得来了,八爷。”老曹就是那么爱喳喝,一路喳喝进来不算,还伸脚踢着几个的光屁股。
“这就是你左右的那几个人?”关八爷朝钱九说。
钱九斜着眼珠瞅一眼,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真你娘的丢死人,”他哼着骂说:“我早知你们全是脓包,——被逮也得像个被逮的样儿嘛?!你们这是怎么搞的?”
“我……我……我们只是……”王八期期艾艾的说。
“只是……呃呃……”另一个也跟着半吞半吐。
一撮毛总算会拉扯,介面说:“只是,呃……只是喝多了几杯酒!”
“放他们祖宗八代的洋熊狗臭屁!”钱九圆睁两眼说:“喝多了酒,跟光屁股有它娘啥相干?快你娘的穿好衣裳跟关八爷叩头罢!”
“八爷,”老曹看看满身是血的钱九,心里明白了几分,躬身朝关八爷说:“我一路踩着这几个家伙,他们在黑巷里醉语连天,口口声声要放倒您——江湖黑语塞不住我的耳眼。我踩着他们进了土娼馆,嘿,真个是盘丝洞捉妖,先扣了他们的匣枪,一个一个拖来了。如今人交在您手上,我算是交差啦!”
关八爷朝钱九说:“这三个原是你的人,我还是把他们交给你罢。”
当关八爷离开那座黑屋时,那三个毛贼有一对半全成了矮人。他们做梦也没想到门把儿八叉儿竟连一句话也没问,这就么把他们给释放了……而关八爷在盐市的最后一晚上,不仅仅是放了钱九和他的手下,他更说服了盐市上的官绅们,遣散了各堂子的姑娘和停止豪华的宴饮……
第二天,他们又回到了冰封的路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