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拳太保戴老爷子近八十岁年纪了,左半个身子似乎患了风瘫症,举动显出麻木艰难的样子;他穿着一件老羊皮结成一块块金钱饼儿的破皮袄,袄面上打了几个补钉,拦腰横勒着一条破围巾改成的腰绦,扣着一根黑不溜啾的旱烟杆儿;他那张脸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眼窝鼻凹和两颊都陷成黑洞,一把火烧的山羊胡儿根根卷曲着,愈显出苦兮兮的老境,除了那双隐在松垂肉褶里的眼,还保有练武人那种精敏的光彩外,他传奇般的早年事迹,似乎全被无情的岁月埋葬了。
他颤巍巍的端着酒盏,缓缓的领着三个徒弟走过来,用低哑的声音报出他的姓名,关八爷立时像捱了雷击般的一推椅背跨过来,要行单膝落地大礼,但被戴老爷子一抬右肘止住了。
“八爷,”他低声说:“动不得,八爷,早先的神拳太保,已在我心里死了!我如今只是个苦老头儿,全靠几个徒弟赚钱养活我。……张二花鞋在绳席厂里当领工,汤六刮靠一把力气,在坝西铁道上领工推火车,方胜好些,在绳席厂对面开家小客栈,我就在客栈里权充个门房。因为早年我跟坝上老一辈人有过交情,所以像这种场合,才容我插上一脚罢了。”
老人说话是真实的,他那几个徒弟也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了,张二花鞋的肩上袖上,还钉着很多散碎的芦花和草刺,汤六刮浑身都是盐渍,只有窝心腿方胜穿得还略为像样些,但跟衣着X华的盐商们相较,也够寒怆的了。
“八爷请干这杯酒,有话日后再谈罢。”戴老爷子说完话,就告退了,让其余敬酒的客人喧喧嚷嚷的挤过来,围着关八爷说长道短。关八爷也明知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但心总悬悬的,定不下来。……老六合帮没覆没之前,在寂寞的长途上,领腿子的双枪罗老大常爱讲述些武林中的传说,还记得一年冬天,在枣子林的野铺里,一伙人紧紧的围靠在土墙角儿上,共拥着一床被子,罗老大曾在壁洞的微弱油灯下,讲述过戴老爷子的故事。
故事是鲜活的,但总带有几分荒诞,自己当初不止一次怀疑过,世上当真有聂隐、红线之流的武侠吗?罗老大曾经慨叹过:“武侠是有的,东山。不过如今再好的武功也搪不得一粒枪子儿了;如今强梁遍野,武侠也叫逼得没路走了!——既不愿趋炎附势,到帅府去谋个亲随侍卫,又不愿凭借武术去拦路劫夺,活也活得艰难。”……除非那些传闻是假的,要不然,罗老大算是说对了!——以戴老爷子师徒那种心怀和技艺,如今竟流落在坝上,活得这样艰难?!有一个疑窦是等着解开的!为什么盐市上这帮官商这样呵捧着自己,却把戴老爷子那样的前辈人物不放在眼下,仅把他们安排在厅边的角席上呢?
酒过三巡,三合堂的红姑娘花玉宝,在众宾客的催促下,从跟班子里接过胡琴来,解开套口的红绒,亮琴在手,朝关八爷行礼;有人送上曲簿儿来,请关八爷点唱。关八爷把玩着酒盏,正凝神追想着神拳太保戴老爷子和他的徒弟们在江湖上留下的、传奇性很浓的那些故事,哪有心肠去领略妓女的弦歌?随手翻开曲簿儿,那上面全是什么,“烟花女子叹十声”“十二月弹梅”“闹五更”……等类俚俗不堪的曲儿,其中有个比较别致的曲儿,名叫“狂风沙”,引动了他的兴致,便朝花玉宝说:“就烦你唱这曲‘狂风沙’罢!”
“谢八爷,”花玉宝说:“胡琴拉不出这个曲儿来,换三弦琴,让我好生唱这段来伺候您罢。”
跟班的忙着替花玉宝换三弦,关八爷趁机朝王少东说:“王大少,刚刚那位戴老爷子,来坝上多久了?”
“您是说戴旺官那个怪老头儿?”王少东楞了楞说:“五年前他就领着徒弟到盐市来了,听说早年他在北道上混得还有些声名,人也满爽气的,不过如今人老了,又带着病,老境够惨的。”
“戴旺官有名无实,”稽核所长说:“人全传说他一生练武,几个徒弟全有功夫,那全是假话;——前些时,马师长也不知听谁传说他们师徒如何如何?打算召张二花鞋跟汤六刮去当随从,要兄弟考考他们,谁知缉私营去了个国术教练,就把他们吓住了,没人敢跟这位教练搭手,教练一气,掴了张二花鞋两耳刮儿,又把汤六刮打得翻了几个筋斗……他们原可到手的差事,整砸了!我总不能把这窝草包荐给师座去。”
关八爷沉沉的叹了口气,叹也叹不尽心底的哀愁,依自己料想,老爷子即使不能像传说那样具有不世的武技,他的几个徒弟也绝不至于敌不过缉私营里一个以几乎野把式混饭吃的国术教练?!北洋军里一个师长算什么?竟打算召使武林里出名的人物去当随从?!……罗老大说的不错,江湖人物生在这种乱世,实在够悲哀的了。
“八爷,您听听花玉宝罢,”王大少说:“她这一手三弦和嗓子,虽及不得早时的小荷花,可在今天的盐市上,也够差强人意的了!”
“替八爷把酒给斟上呀!”稽核所长朝关八爷身后侍立着的那个北帮姑娘说:“你甭这样羞羞答答的,难道还待八爷转身伺候你不成?!”
“全是没经人事的关系,”王大少一把牵过那姑娘执壶的手,帮着她把关八爷面前的酒给斟上,一面朝关八爷说:“关八爷,今夜我留她伺候您,您甭看她小脸羞得红红的,一经梳拢,到明儿早上她就会亲亲热热服服贴贴的了!”
那边花玉宝弹出的三弦琴音代替了关八爷的答话,说也奇,偌大的一座大花厅,数百位醉语喧哗的宾客,一刹时,都被这一声初起的琴声压服了,变得鸦雀无声。花玉宝云髻蓬松的抱着琴,琴把儿一端系扎着她香喷喷的粉红色的纱巾,风摇弱柳似的扭动她细柔的腰肢,在酒席筵前踏着细碎的花步儿,使她身下曳地的百褶长裙曳着紫色的波浪,波浪里时时浮泳出一对鸳鸯般的她小小的红鞋;她一只手轻捏着琴拨儿,另一只手俏生生的在弦索间游移着,三弦琴便迸出一串微带凄凉的悦耳的叮咚。
大风在厅檐间呼啸,雪花像疯汉般的醉舞着,那仿佛是无尽的天地重重包裹着这一角繁华,无尽的遥远浪击着这一宵风月,花玉宝指尖拨出的琴音已透露出外界的寒冷和哀愁。
“披…星……戴…月,以路为家……”
琴声顿停,她用一种的奇特的尖锐的嗓音,像撕裂什么似的唱道:“一人一马,他……走遍了海……角与天……涯……天起黄云不降雨,满野只见风砂刮,砂烟鞭马,野路无涯,转眼又……夕阳西下……”
唱完这段词儿,琴音又叮咚的飞扬起来,花玉宝正欲接着唱下去,却叫关八爷打个手势止住了。
“若是嫌唱得不好,等我再另换个曲儿伺候八爷。”花玉宝说。
“好,好极了!”关八爷站起身说:“只怪我冒了一朝风雪,又喝多了酒,有些困顿了。”
“八爷既有倦意,那就散席饮茶去。”
散席时,众多宾客过来道别,独不见神拳太保戴老爷子师徒,想必已经走了,关八爷始终以没能跟戴老爷子深谈为憾。一行人带着酒意,扶着红红绿绿的莺燕重新回到套间来,稽核所长这才把话题转到正经事上。
“坝上的局势不甚稳,八爷,”稽核所长说:“县城里,自从多年前十三协(清朝兵制。)炸营(兵变。)之后,一直还算平静,不过四乡匪乱多,股匪大多不劫私盐,专动官办的运盐船,您领过缉私队,坝上情形您是知道的,咱们这伙人,全靠盐来撑着,养着,一旦没了盐,那就完了,今年这一秋,有四拨儿盐船被劫,运商急得喊天叫地,栈商无货可屯,岸商只有袖手,官方抽不着盐税,分司衙门发不出薪饷,缉私营里怨声沸腾,天天防着逃勇,……我们枪支少,势力孤,无法沿路护盐,真是里外为难。”
“所座,您的意思我不甚懂?!”关八爷说:“照理说,沿路的防军多得很,他们有责任保护运盐船!”
“嗨,甭提那些防军了!”三盛栈的栈主说:“北洋这些防军全是穷凶极恶,办事没办在哪里,竹杠儿先把人给敲昏!要薪粮,我们给薪粮,要枪火费,我们给枪火费,要添枪费,我们给添枪费,要护船费,我们给护船费,上万银洋付出去,留给师长大人在赌局上押他的三千大洋三道快!(赌牌九的术语,专赌七、八、九三种点子。)……您想想,他们在驻地原是上民税领民粮的,吃了民粮,倒过头来虐民纵匪,匪患焉得不倡狂?!”
“我还是不懂,”关八爷说:“诸位跟我说这些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