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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二矮子慌忙像磕头虫似的点头;他不能不点头,因为他再不点头,颈子叫领口锁住,迫得他喘不出气来了。向老三手一松,石二矮子连忙吸了两口气,扯着向老三说:“兄弟伙,甭那么神经好吧?叫人弄不清真假了。”

“你知她是谁?”向老三这才缓和下来,恼声说:“她是万家族里的小姑奶奶,你好歹省些事,你若油嘴薄舌,叫万家恁是谁听了去,当心你那脑袋!”石二矮子当着向老三伸伸舌头,等向老三转身进店,立即挤眉弄眼的朝大狗熊扮个鬼脸说:“就算她是公主娘娘罢,背后也封不住人的嘴呀?!万家的小姑奶奶跟我姓石的啥相干?……除非她这辈子不嫁,当个磁佛供着。”

大狗熊哪还理会石二矮子的闲话,他两眼像遇上吸铁石,被吸在最后一抬亮轿上,七房的这抬亮轿简直是抬宝轿,廿四把抬轿手全穿着宝蓝的紧身缎子挂裤,腰里系着同色的缎带,胸前和袖口,嵌上琉璃的花边;论轿身的装饰,比长房那抬轿子更显得雅致,轿身以碧色琉璃珠串成的八仙过海图为主色,配上一卷卷白色的烟云,远远望上去,简直就是栩栩的活的丹青。轿顶上,立着五只七彩的凤凰,不用说是取五凤朝阳的意思,每只凤凰从头至尾总有四尺,那彩尾展垂在轿檐外面,凤身系由各色琉璃珠和金叶裹成,凤腹里亮着百十盏灯,把凤身从里到外映得通明;凤头凤尾全采用较软的钢丝弹簧,轿身一动,那些彩凤便扇动翼子,点着头,摇扇着长尾,一股展翼入云的样子。

“嗳嗳,老哥,”石二矮子在廊下攫着个看热闹的:“会在哪儿起赛啊?”

“十字街口的空场儿上。”那人说:“你能不能松开手?!我的袖子快叫你扯烂啦。”石二矮手松开手,使手肘碰触着大狗熊的大腿:“我说,咱们免调当啦,(盐枭暗语,把吃饭称为调当。)兔腿揣在怀里,各把壶水子,那边看会去。”

“嘘——”大狗熊说:“八爷交待过的那番话,你又全扔到脑后去啦?咱们也只是在这儿溜溜边儿就够了,明儿大早起脚,你当真通宵不睡?……再说,咱哥俩一双屁股镐筒儿,还是少走为妙。等调当了了,咱们滚滚就扯蒙子。”(盐枭暗语,意指赌完就睡。)

“咱们只走一会儿,”石二矮子几近恳求说:“万家楼这么大法儿,各街各巷灯人通明,没有做伴的,我怕会迷在那里。咱们闭着嘴不惹事不就是了?!”

“我不去。”大狗熊说。

亮轿后面紧接着各房族的花鼓会,鼓点子砰隆隆像一阵急雨,石二矮子憋不住说:“大狗熊,说真个儿的,你若真的不去,我可要单溜了。”

“矮鬼你真的要去?!“大狗熊说:“当心八爷会掳你一顿!”

其实关八爷一点儿也不知石二矮子溜走的事,万梁的铺子是他的熟地方;店主万梁也是个混世走道儿的人,除了开这间万梁铺,兼替万家楼税卡收盐税之外,在镇上也设有一爿盐槽子,(收购新盐的盐店)万梁收盐税,按万老爷子所订的老例子,每百包抽一包,万梁槽子从不截各帮各路的腿子,(有很多盐槽仗着地方权势,硬以较低价格强收过路私盐,谓之截腿子。)凡是过湖盐(从产地海州运过洪泽湖销售者。)过境,随领腿子的意,多少留下一些齁儿,(盐枭暗语,盐之别称。)供给万家各族以及各处田庄食用;而槽上开出的盘口,总比湖西还要高些。

关八爷一下牲口,铺里就有人牵去大麦骡上槽加料,万梁铺里的老账房程青云,戴着青缎的瓜皮小帽,穿着整整齐齐的长袍马褂赶过来抱拳迎客,见了关八爷,一躬到地说:“万家楼小地方,今夜有八爷这般的人物光临,真是难得。适才族主保爷亲来关照过,要咱们小心侍候着八爷,待会儿保爷还要来的。”

吩咐雷一炮把十六把腿子暂在长廊下靠妥,关八爷这才挑起门廉儿进店。万梁铺是爿规模宏大的店铺,接待来往的行商旅客兼营吃食,前排是栋五间通的敞屋,大显门笔直放得进车马,通道自影壁墙起朝两面分开,四面的高墙围住一进广阔的院落,东墙搭一溜儿长棚专歇牲口,西墙搭一溜儿长棚专停各式车辆;中进五间是一般的客堂,五盏带笠的大朴灯终夜点亮,从东路过长墙边的侧门,另有一座花厅,老账房程师爷走在关八爷身侧说:“八爷,请过那边,保爷他业已设了两桌薄酒,算是替八爷您洗尘;今儿晚上镇上行赛会,保爷怕是抽不出空儿来,所以请七房里的珍爷来陪客,等八爷您用罢饭,保爷自会来接您去看赛会……”

“保爷他真是太看重兄弟了!”关八爷感慨万千的说。

关八爷望着这所宽广的大宅子,在东西长棚棚檐悬挂的马灯下面展现着,花还是花,树还是树,一切都还像十多年前的老样儿,不知有多少夜晚,六合帮在这儿靠腿子,迎客的也都是这位程师爷。如今自家认得他,而他也许只认得黑松林义释彭老汉越狱走关东的关八爷,却认不出当年拉车的小伙子关东山了,同样的,保爷这样款待自家,也款的是虚名藉藉的关八,可不是当年头撞黑漆棺,呼天不应唤地不灵的拉车小子。关八关八,你当真在人眼里成了个英雄了么?!谋害六合帮的仇人没踩着底儿,狱卒秦镇秦大哥的女儿下落不明,也没能报恩,有哪点够得着英雄?!

“珍爷,珍爷!”程师爷先一步抢进花厅叫说:“关八爷来了。”

“噢,八爷,”珍爷人没出来话先出来了:“万世珍久慕八爷的名,咱们家的兄弟保爷,更把八爷佩服得不得了!今儿可总算见到了。”珍爷挑廉子出来,一把把关八爷握得紧紧的,抽出另一只手挑廉子让关八爷进屋,跟着说:“程师爷,烦您关照外厢诸位掌腿子的老哥们,一道儿进来用酒,晚了怕耽误看赛会。”

在万家楼呆过的人,大多数全晓得七房里珍爷这个人,虽说在同辈里数他年纪最长,四十来岁的人了,玩心还跟廿来岁的小伙子一样;他那条左腿走起路来有些跛,那是多年前学骑马摔坏了;耳朵边有块疤,是练飞刀入石柱时小○子蹦回来斩的;那之后,珍爷就没再玩过那些玩意儿。若说珍爷就是天生的小胆子也未免有些冤枉,实在珍爷的体质弱些,不适合玩那些野的。珍爷攻书很下了一番功夫,经史子集“多少”懂得些,一笔魏碑也写得有“三分”像样儿,珍爷最拿手的事就是养花和饲马;这两宗事,不但在万家楼没人比得,就是北地各县,珍爷在这方面也真算是一把手。除了花和鸟,珍爷最感有兴致的事就是赛会了。

“我说珍爷,我有句冒昧话先得陈明了,”关八爷说:“兄弟今天重领六合帮几把腿子过境,蒙万家楼几位有脸有面的爷们赏赐一席,咱们感谢不尽,我关八替那帮兄弟当面谢过。我业已交代明儿大早拔腿子。我看珍爷,这赛会么,不……必……了。”

“哪儿的话,”珍爷说:“咱们只当是软扣您三天,等赛会行过了再放八爷您上路。……这回您可越不得狱了,这场赛会您非看不可。”

“我倒是无所谓的,”关八爷苦笑笑:“只是我手底下这伙子野性兄弟,活蹦活跳像花果山下来的猴精,我担心万一弄出岔子来,对保爷和您都不好交代。”

在酒席上,关八爷查点人数,十六个人缺了两个,雷一炮说:“这两个家伙,一花眼功夫就背着人溜掉了,准是去看赛会去了。”

“您瞧八爷,”珍爷说:“兄弟猜得准,诸位老哥们既想看赛会,就早早儿的用了饭去罢,稍待一会儿,保爷怕也就要过来了。适才保爷跟舍妹菡英说起诸位来镇,舍妹要我坚请诸位赏脸,看看她亲自装点的轿子。”

万世珍说完话,关八爷附着雷一炮的耳朵说:“老哥,等歇要各人捎上嘴子。——看样子,万一遇上四判官卷得来,各位都准备自保了……”

月出时退开的云块又聚合起来,一度停落的风又在火把头上出现了。七台亮轿齐临高楼前的广场,轿子外面,七班锣鼓绕成七个圆环,交替的敲打着新奇的鼓点子;也许有些人在赛会前真个担心赛会场上会冒出朱四判官来,惊天动地的开枪对火,闹出一番大事故,等到出了会,这才发现担心是多余的;来看赛会的人挤在广场四周,黑压压一片人头少说也有几大千,高楼的巨大的影子在火光和灯华中高举进云里去,不由不使人安心,使人想到凭他朱四判官甭说撼不动这座高楼,只怕他那伙打总算,也搬不动楼基的一块大石头!

石二矮子拎着酒壶,把半只啃剩的兔腿揣在怀里,随着滚动的人潮挤向广场这边来,人是哪样多法儿,上上下下全叫挤直了,腿捱着腿,肩膀抗着肩膀,那股人气火炕炕的,一股汗味。石二矮子人太矮了,活像掉在人坑里,尽管踮着脚尖,伸长颈子,仍旧看不见什么好看的,除了高竿头上挑着的灯笼和一些挤动的人头。高处既占不着便宜,脑筋就朝低处转,石二矮子就埋下脑袋来,从旁人腰间朝前猛窜。

“矮鬼,嗳,石二矮子,你弄到谁的裆底下去啦?!”明明听见是大狗熊的声音,叫锣鼓打成几截儿了:“咦,刚刚还看见他窜过来的,真是见了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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