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欠!”
梁令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要死了!”闵学录骂,“这可是你外公的手抄本!”
当年太史局覆灭,闵学录将师父师兄们亲手抄录的书卷偷偷带了出来,宝贝般保存在太学馆的藏书楼。现在住在梁宅,便慢慢又把这些宝贝带到了梁宅。
一行未归,集贤院里只留了一部分人将测量数据整理归纳。梁令瓒把数据抄录了一份,便告了假,在家里琢磨浑天仪,正好用得上这些资料,因此在闵学录的屋子摊开来慢慢翻查。
六百年前,汉代的张衡曾造漏水转浑天仪,其做法早已失传,些许零星资料,散见在种种天文书籍中。梁令瓒将所有能收集的资料都收集起来,大约得出一个模糊的形象:它是用一个径长四尺余的铜球刻上二十八宿、各星官及黄道赤道、南北两极,并标以二十四节气、恒显星辰与恒隐星圈,总成一浑象,再用一套机械使浑象与漏壶结合,漏壶流水控制浑象,使它与天球同步转动,以显示星空的运转。
这套浑天仪还有一个配套的附件,即是梁令瓒花了近十年功夫做出来的瑞轮蓂荚。
在瑞轮冥荚完成后,梁令瓒原本也有心试试做水漏水转浑天仪,奈何无论是数据还制作难度,作为主体的浑天仪都比瑞轮蓂荚复杂百倍,当时的梁令瓒力有不逮,只好作罢。
可是现在,她有黄道游仪的制作经验在先,又有子午线测量的庞大数据在后支撑,再加上一行已经动念,她做浑天仪的渴望早已是难以遏止。若不是心里还记挂着陈玄景,早就一心扑在浑天仪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这会儿查了半天资料,她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怎么还没回来?”
闵学录头也没抬:“说不定就在大师兄家里吃晚饭了。”
“不可能,他说了要吃我做的芙蓉鸭。”
闵学录的重点顿时跑偏:“今晚吃芙蓉鸭吗?好得很,好得很,那你还不快去做?”一面催着梁令瓒去厨房。
梁令瓒便同他一起去厨房,路上经过马厩。陈玄景出门未回,马厩里空空荡荡。她的心里好像也有一块地方空了下去,站住脚,“不行,我还是想去看看。”
她说走就走,闵学录在后面跺脚:“那芙蓉鸭还做不做了?”
梁令瓒头也没回,声音远远飘过来:“等我回来!”
*************************************************
严安之刚回到县衙,便见张松急急迎上来,将他拉到一边:“有人要见你。”
“又是我表弟?”
“不是,是个人犯”
“哦?”被抓进来还敢点名见他,这位犯人胆子不小。
“老大你一定想不到是谁!”
严安之淡淡地:“人性本恶,谁都有可能作奸犯科,是谁也不意外。”
“是陈玄景!”张松一直憋到现在,“陈二公子陈玄景啊!”
严安之愣住了。
片刻后,在地牢前,严安之看到了陈玄景。陈玄景仿佛有一样特殊的本事,那就是无论在怎么样的环境下,他都能让人第一眼看到他。
地牢亘久地幽暗,犯人们或躺或坐,或喊冤或呻/吟,只有他是站着的。不单站着,还站得笔直,仿佛他所在的地方是清雅净室,或是巍峨大殿。
严安之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人会杀人。
可人证物证俱在,没有一丝破绽。
陈玄景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严安之,立即道:“严兄,拜托你一件事,速速去找梁令瓒,告诉她,千万不要靠近南宫说,不管南宫说提什么,她都不要答应!”
严安之眉头一皱:“这事和小瓒有关?”
“不管你信不信,这次是南宫说做的局,一切都是他主谋。但我身无长物,他从我身上求不到任何东西,也不会有别人为我付出什么,只除了梁令瓒。”陈玄景紧紧握住了栅栏,指节发白,“他早就知道梁令瓒的身份,却故意没有戳穿,必定有所图谋。我若晚归,梁令瓒一定会出来寻我,严兄,时间紧急,拜托你务必拦下她!”
严安之越听,眉头越是紧皱,正要出去,陈玄景忽然想起一事:“还有一点,告诉她南宫说不简单,当年太史局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他一个人安然无恙,现在想来恐怕并非巧合。他与张昌宗李鸿泰等人恐怕脱不了干系。”
严安之自从来到长安,明里暗里也在查访当年梁家的事,此时神色一凛:“当真?”
“此时没空细说,你快去找她!”
严安之一点头,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忽又回头,望向陈玄景:“你知道小瓒的身份了?”
这一问,陈玄景也立刻明白了:“你早知道?”
两个人的目光隔着栅栏对视,有些事情不需要言语,一个刹那间,他们都知道了对方的心事。
*************************************************
严安之快马直奔梁宅,却扑了个空,闵学录道:“她去找陈玄景了。”
严安之脸色大变:“去了南宫府?”
闵学录点头,因为饿了,手里还拿着个馒头吃吃,“有急事?走,我跟你一起。”
严安之一愣。闵学录道:“看什么看?她走路去,什么时候能走到?再等她回来,我老人家饿也饿死了。反正大家都在那儿,我干脆也去蹭顿晚饭好了,那可是我大师兄,难道我去不得?”
************************************************
暮鼓已经敲响,路上的行人匆匆赶路,梁令瓒也加快了步子。
“小瓒。”
后面有人唤,伴着车轮粼粼之声。一辆马车在梁令瓒身边停下,车帘后面露出春水大娘的脸,“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去太平坊南宫家。”
“走着去?”春水大娘失笑,“等你走到,只怕都宵禁了。快上来吧,我送你去。”
梁令瓒大喜:“谢大娘!”
“你如今又是梁大人,又是梁画师,又有俸禄又有画资,怎么还步行上街?你的马车呢?”
梁令瓒便把陈玄景出门的事说了。春水大娘笑了:“所以你这是久等良人不归,上门捉人去?”
梁令瓒倒没有想到这种说法,挠挠头:“也没有……我就是有点不放心,嗐,也没什么不放心,就……就……”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描述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干脆道,“反正我见到他就好了。”
春水大娘笑眯眯:“哎,年轻真好啊,我也真想再年轻一回。”
梁令瓒忍不住问道:“大娘,如果你回到从前,要先认得陈玄礼,还是李司业?”李静言早已升祭酒了,但她却总改不过口来。
自从捧香成亲,梁令瓒便盼着春水大娘和李司业也早成一对,可即便李司业默默守望,从未稍离,春水大娘却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春水大娘被她问得一怔,目光一时有些悠远:“没有如果。小瓒,世上的事情一旦发生,便统统回不了头的。”
她的声音里有淡淡的疲倦和感伤,于是梁令瓒发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吐了吐舌头:“对不起。”
春水大娘一笑,拍了拍她的脸:“顾好你自己吧。人家陈玄景对你痴心一片,当初若是有人肯为我如此,我早嫁给他了。”
嫁人这件事情,在梁令瓒的脑子里一直是梦想的绊脚石,但,嫁给陈玄景,却又好像有点不同,心里像是猝不及防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又甜又疼的。
马车比步行快得多了,不一时就到了南宫府大门前。梁令瓒跳下马车时,脸上还微红:“大娘你先吧,我一会儿再回去。”
春水大娘笑:“是。知道了。我才不会碍你们年轻人的事。”说着命车夫掉转马车。不巧巷中有一辆马车驶来,只得先等它过去。
这辆马恰恰在门前停下,车里下来一人,高冠古服,身形削瘦。
“南宫大人!”梁令瓒意外,迎过去,“您这是才回来?陈玄景呢?”
南宫说叹了口气:“进去说吧。”
“小瓒!”春水大娘忽然出声。
南宫说看向马车,车帘低垂,看不出什么,“有人等你?”
“一位大姐姐。大人稍候,我去去就来。”梁令瓒说着跑到春水大娘马车前,春水大娘道:“快上车。”声音又急又快。
梁令瓒有丝讶异,爬上马车,只见春水大娘脸上的神情奇怪极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却出奇明亮,声音压得极低:“那人便是南宫说?国子监祭酒南宫说?”
梁令瓒笑:“大娘你和我一样改不过口来,其实现在李司业才是国子监祭酒,南宫大人是集贤院知院……”
春水大娘打断她,急急问:“总之他便是南宫说,从前的太史局少监,对不对?”
“是啊,怎么了?大娘认得吗?”
“不,不,不可能……”春水大娘眉头紧皱,有几分恍惚,“怎么可能?”
梁令瓒好奇:“什么东西不可能?”
“他长得像……像一个人……”
“谁?”
“像……李鸿泰。”
“谁?!”梁令瓒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怎么可能嘛?他是南宫大人啊!”
以清正之名誉满两京、人人都钦佩得竖大拇指的南宫说大人啊!怎么可能是当年那个为一己之私酿成权谋大祸的邪恶术士?怎么可能?!
“一定是你认错了,大娘。”梁令瓒认真地道,“已经过去十几二十年了,你只不过见过那人一面,世上相似的人何其多,也许南宫大人眉眼或是身形有些像他,便让你错认了。”
“我可能忘了别人的脸,却独独不会忘记他的!”春水大娘咬牙道,“我记得他的他耳下有颗痣,你去认一认便知!”
梁令瓒笑:“好,我这就去认,咱们可以打个赌,就赌十两银子怎么样?”
“你别嬉皮笑脸的,若他真是李鸿泰,这南宫府就是龙潭虎穴,你不能进!”
“大娘,你真的多虑啦。南宫大人开府的时候我还来道贺了呢。哪有什么龙潭虎穴,你不知道南宫大人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这样说。放心好啦,我去去就回。”
春水大娘拉住她:“你千万不可冒然去问,更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我。如果他真是李鸿泰,第一件事就是要将你我灭口。”
“知道啦,放心放心!”
梁令瓒语气轻松。
春水大娘无奈:“你速去速回,我就在这里等你。”
“好嘞。”梁令瓒跃下车,回头还对她做了个鬼脸。
春水如意将车帘掀开一线,看着她步伐轻盈地奔向南宫说,和南宫说一道进了大门。
大门随后关上,隔断了视线。
但愿,真的是自己认错了人。
但愿,小瓒这一去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