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瓒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想起了方才陈玄景那一下僵硬。
然后她猛地冲了出去。
县令果然已经来奉迎,亲自提着灯笼引陈玄景两人去厢房。灯笼的光芒昏暗,陈玄景穿的又是黑衣,很难看出有什么不同。梁令瓒眼睛睁得老大,努力想看清楚一点。
大约是听到了脚步声,陈玄景回头。灯笼发出的光是一种淡淡昏黄,他的脸浮动在这样的光里,像一块净白的玉,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你来做什么?”
“我……”梁令瓒忍住了,双手在背后团成拳,“我想看看你们住哪儿,明天好来找你们。”
县令忙笑道:“好叫梁大人得知,就前边不远,花园西北角上。”
梁令瓒点点头,站住脚,目送他们进了房间。
大约过了一个来时辰,料着大伙儿都睡了之后,梁令瓒悄悄来到西北角上,敲了敲其中一扇窗。
窗子开了,源重叶披着衣裳打了个哈欠:“错了,他的屋子在左边。”说着就要关窗,梁令瓒连忙拦住,低声道:“我是来找你的。”
源重叶吓一跳:“别!你赶紧回去,我可不想被陈二打死。”
梁令瓒不理他,沿着窗子爬了进来,“我问你,陈玄景是不是受了伤?”
源重叶摸了摸鼻子:“这话你干嘛不去问他?”
“他不想我知道,就算我问了,他也一定会骗出一堆别的话来哄我。”而且一定是她分不清真假的那种。
“罢了,告诉你也无妨,反正等回京你就知道了。”源重叶叹了口气,“大哥将他从陈氏族谱上除名,逐出陈家了。”
除名?!
梁令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别说像陈氏这样的世家大族,就算是小户小姓里的人一旦被逐出家族,不但是极大的耻辱,今后更是步步艰难,很多人从此沦为流民,有人甚至一死了之。
“至于背上那伤……”源重叶说着顿了一下,“陈家家法,大哥执刑,五十鞭。”
梁令瓒只觉得自己的胸膛仿佛变成了无底洞,一颗心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她那时还在说什么?
她说她很高兴?
他挣脱了身家血肉,鲜血淋漓地向她跑来,她居然还觉得,很高兴?
“要是早知道他说的什么万无一失的法子是这个,我打死也不会帮他。你说你这小子有什么好的?哎呸呸,你这丫头。”源重叶抱着臂,摸着下巴,将她上下打量,“瘦伶伶,干巴巴,平胸没屁股,全身上下还没四两肉,长得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我就不明白了,他到底是看上你什么了?”
梁令瓒脸色发白,喃喃:“我也不知道……”
源重叶瞧着她神情不大对,赶紧道:“不过有一点我知道,他看到你就笑了。”
之前的陈玄景,像就一株被冰封的梅树,而梁令瓒就是拂开他的春风。
源重叶再回忆得久远一些,长久以来,陈玄景无论喜还是怒都十分淡薄,但从遇见梁令瓒,一切都变得不同了,他变得很容易发怒,很容易气闷,也很容易开心。
所以,想来想去,她大概只有一样本事,那就是让陈玄景笑起来。
这样本事实在厉害,没有人可以替代。
是在看着陈玄景再次笑起来的那一刻,源重叶才明白,对于陈玄景来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梁令瓒,答应我一件事。”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认真,梁令瓒不由抬起头。
“千万别让他伤心。”源重叶望着她,一字一字地道,“你能让他前所未有的高兴,也能让他前所未有的伤心。那家伙看着比谁都聪明,其实比谁都傻,他已经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交到你手上了,你可千万要好好待它。”
梁令瓒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掌心上还有淡淡的血迹。
他给她的何止是一颗心啊……他给的是他全部的骄傲与温柔,是他的过往与前程,是他所有的一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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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玄景长途奔波,这一夜睡得极沉,清晨时,听到门响才醒过来。
还未睁开眼,先闻到一股食物香气,然后听得流水声响,热手巾敷到他脸上。他抬手,先捉住那只手,然后才睁开眼睛,笑道:“扰人清梦啊,梁兄。”
“你眼皮底下眼珠子可是动了好几动,装睡的本事不过关啊陈兄。”梁令瓒轻轻替他擦了半边脸,因是趴着睡的,另外半边压在枕上,她把热手巾再去拧了一把,然后塞到他手里,“快起来,我给你做了好吃的。”
“男女授受不亲。你先出去。”
“切,又不是没看过。”虽是这么说,梁令瓒还是转过身,自去桌上,将椿箱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碟一碟往外拿。
等陈玄景起来,她已经摆满了大半张桌子,光包子就有三四种,另外还有各色小菜、汤饼、甜食、稀粥。陈玄景只道是县衙里厨房端来,咬开一口才发现不对:“这是你做的?”
梁令瓒笑眯眯:“好吃吗?”
陈玄景没说话,每样都尝了一筷,舌头比大脑的记忆更灵敏,都是她做的。他的脸色不大好看:“你一晚上没睡?”
“小瞧我,这些点东西,一个时辰就完事啦。”
陈玄景没有被她一脸的轻松说服,他的目光直抵她的笑容深处,那儿有泛着红丝的眼眶,有淡白的脸色。
他慢慢问道:“是不是小叶子跟你说什么了?”
梁令瓒回望他:“他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两个人的视线在餐桌上方交汇,忽然发现没必要隐瞒了,自己想隐瞒的东西对方已经发现了。
梁令瓒的眼眶红了红,先别开视线,挟起一块糯米糕塞进陈玄景嘴里:“吃饭!”
陈玄景慢慢吃了那块糕,道:“去把门栓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梁令瓒还是照做了,回来时正想在自己位置上坐下,陈玄景一手将她拉在膝上,下巴搁在她的肩窝。
天色已经大亮,渐渐有了人声,有洒扫声,有招呼声,还远远地有鸡鸣声传来。只是这间屋子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一切喧扰挡在了外面,里面静极了,梁令瓒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她低低问道:“疼吗?”
“本来是疼的,抱着你就好多了。”陈玄景说完,有什么东西溅在手背上,又湿又热,他的心仿佛被这点湿热烫了一下,“放心,我没事,这是我早就想好了的。再说动手的人是我亲哥哥,他自然也会手下留情……”
“你还哄我!”梁令瓒打断他,明明已经告诉过自己要忍住,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哗哗流,“以你大哥的脾气,没把你打死,已经算给面子了!你——你就是个笨蛋啊陈玄景!你明明可以过得很好很好的,却偏偏把什么都搞砸了!为了我,你不值得啊!”
她的声音无法自控地颤抖。好恨自己这么没用,明明已经想好了,吃好饭再向他摊牌,劝他回去认错的。她想了一晚上了,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可事到临头,就全乱了套。
“我不是为了你。我知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没了我,你也一样活得下去。”陈玄景看着她,目光深深,“我是为了我自己,没有你,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去。”
有一个瞬间,梁令瓒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太清楚陈玄景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的话,怎么可能出自陈玄景之口?
然而他就在她面前,眼中深情如同汪洋,仿佛能把她淹没。
她呆呆地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不知道,她的眼眶红红的,鼻尖红红的,嘴唇也红红的,整个人像一团才蒸出来的红酥酪,陈玄景情不自禁,头低下去——
就在这时,门被拍得哐哐响,源重叶的声音传来:“什么味道这么香?好啊,躲起来吃好吃的也不带上我!喂,开门啊,不然小爷我又要施展绝世刀法啦!”
梁令瓒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就要起身,陈玄景一把拉住,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别理他。”
“可他……”
“由他去。拍够了他就走了。”
果然,源重叶拍了半天,嘀咕了好几句“重色轻友”,走了。
整个世界重新安静下来,陈玄景轻声道:“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你现在所想的,我这些日子以来早就翻来覆去想过一百遍了。现在的结果,就是我想要的结果,你懂吗?若我需要回头,就根本不会来。”说着,他在梁令瓒颊边蹭了蹭,“梁兄,现在我无家可归,你可肯收留啊?”
这是……撒娇吗?
梁令瓒眼里还带着泪,扑哧一下又笑出来,一颗心泡在酸甜的汁液里,全泡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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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说南宫季友的腿伤了骨头,一时恐难痊愈。这其实是一种宛转的说法,实情是,南宫季友的腿断了。
因为南宫季友一时不能上路,整个测量队在县衙多耽搁了些时日,这时收到了一行大师的书信函。信函有两封,一封给南宫说,附有部分北方测量数据,一封给梁令瓒,让梁令瓒开始测算,准备制作浑天仪。
梁令瓒激动得在屋子里直打转。早在一行出发前,就跟梁令瓒提过。他之所以会来京城,不单单是因为皇帝的诏令,也因为他想做的事情绝非凭一己之力能够完成,必须借助帝王的力量才能实现,比如重造黄道游仪,比如这次测量,比如做水运浑天仪。
浑天仪比游仪更为复杂,所需要的数据也更为庞杂,它是一行进行测量的终极目的。
现在,终于可以开始了。
梁令瓒几乎是按捺不住,迫不及待想先回长安。
大半个月后,南宫说下令出发,沿原路返回长安城。
长安城有两个消息在等着他们。一是咸宜公主已于数日前完婚,驸马姓杨名洄,是中宗之女长宁公主的儿子,也是皇亲显贵,甚是匹配;二是之前一直被传得风生水起的准驸马陈玄景被陈家自族谱上除名,陈玄礼还奏请皇帝褫夺陈玄景的功名官身,但被皇帝驳回。
陈玄景又住回了梁宅。只是以往总有流水般的帖子送过来,数不尽的诗会与宴席请他去赴,即便他难得去一回,也从来没有断过。现在门上连日总共收到五封帖子,全是请她去给美人作画,没有一封是给陈玄景的。
梁令瓒不由有点难过,变着法儿陪陈玄景,一会儿给他做好吃的,一会儿拉他和闵学录一起钓鱼,一会儿给他画像……甚至还顽强地表示可以陪陈玄景吟诗作对。
陈玄景看着她,直想笑:“是不是我一直倒霉下去,你便一直这么哄着我?”
“不是。”梁令瓒鼓足勇气,憋出一句,“不管你倒不倒霉,我都会一直对你好。”
陈玄景知道她一向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实没指望能听到这一句,一时听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梁令瓒自己也架不住这种强度的告白,说完就脸红得不行,抱着书往外跑,陈玄景正要追出去,她自己又跑了回来,一脸惊喜,手里扬着封帖子:“陈玄景,南宫大人请你去喝茶!”
喝茶原本是小事,陈玄景也不爱和旁人喝茶,但这时候能有人来请,却显得难能可贵。
梁令瓒简直想跳起来给南宫说鼓掌,连声道:“好,好,好,当真是疾风知劲草!不愧是南宫大人!”
陈玄景道:“莫高兴得太早。别忘了南宫季友现在还躺在床上,你以为南宫大人真有心情找我喝茶?”
“你是说南宫大人知道了?”
“就算不知道,大约也能猜着几分吧?你记不记得,南宫季友要说出你的身份时,是南宫大人拦了他?”
梁令瓒点点头:“大人想必认为他是胡说吧?”
“也许是,又也许……”他抬起眼,只见梁令瓒睁大一双眼睛等着他往下说,一对眸子黑润润,圆溜溜。他不由一笑,拿手指轻弹了一记她脑门,“也许是我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