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寺里大门紧闭,香客禁绝,梵唱不断,金吾卫遍布,每一道走廊、房门或庭院,都有人把守。
忽然,一声高喊划破宁静:“来人啊,有刺客——”
金吾卫们人人惊动,眼尖的只见一条人影越过游廊,往西厢而去。
“拿下!”金吾卫们佩刀出鞘,追了上去。
在所有金吾卫追过去之后,陈玄景自门后走了出来,迅速折向相反的方向。
东厢还留了两个金吾卫,他出其不意放倒一人,另一个刀还没拔出来,陈玄景的一记手刀已经砍到了他的后颈。
陈玄景记得相国寺东边有道偏门,一旦出了门,外面就是热闹的街坊。
只要混进街坊,那就是鱼儿入水,谁也休想再找到他。
偏门前空无一人,看来金吾卫也去捉拿“刺客”了,眼下正是大好时机,他迅速拉开门栓,打开门。
然后僵住。
门外,齐刷刷站着百十名金吾卫,不同于在宫中混日子的那种功勋之后,一色都是陈玄礼手下的精兵,人数虽多却是鸦雀不闻,兵器与甲胄在烈日下发出冰冷的光。
在他们的前面,一匹高头大马无聊地甩着尾巴赶苍蝇,它的主人在地上盘腿而坐,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啧啧,大哥所料不差,里面那些饭桶还真守不住你。”
陈玄景恳求道:“三哥,就算我不去测量,也该跟上峰同僚交代一声,今日他们出发,我一声不吭临时缺席,实在说不过去。三哥你就给我行个方便,我去道个别就回来。”
“少哄我,放你过去,我拿什么跟大哥交代?”源重华站起来,“说吧,你是自己回去,还是让我押回去?”
那边厢,里间的金吾卫押着苍伯出来,领头的一脸喜色:“禀将军,我们抓到了一个刺客!”
源重华走过去,一脚一个,将押人的金吾卫踹开:“瞎啊!这是我们家的老人,陪你们几个玩玩儿!”又向苍伯道,“你老人家也是,小景乱来你不劝着点就罢了,还跟着他起什么哄?现放着公主这么好的姻缘不要,还帮着他去那穷乡僻壤测量什么子午线?要我说,那什么子午线量不量有什么打紧的?千百年了谁也不知道子午线有多长,大家不都活得好好儿的吗……”
他的话没说完,陈玄景已经一拂袖,转身便走。
还生气了。源重华瞧着他的背影有点发愁。陈玄景的脾气他是知道的,等闲不会生气,一旦生气,就很难善了了。
看来接下来要把陈家守成铁桶一般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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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令瓒在城门外追上了大队人马,然后就见城外两人牵着马,显然等候这支队伍很久了。
一个是闵学录,一个是南宫季友。
闵学录看着梁令瓒呆呆的,哈哈大笑:“没想到吧?!我故意忍着不说,就为吓你一跳。哼哼,今天我可算报仇啦。”
南宫季友走过来,向她施了一礼:“梁兄,昔日种种,全是我的过错。还望你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他依然文雅谦和,仿佛和当初在雪中给她送荐书时一般无二,但梁令瓒已经看过这温文画皮底下的真相,再也不会上当了。
若是换了平时,一定要回他一句“南宫兄不来找我的麻烦就已经是谢天谢地”,现在却实在没精神,轻轻一鞭抽在马后,便往前走。
闵学录翻身上马,追上来,低声劝道:“说起来他也算你同门师兄,看在你师伯的份上给他点面子。他虽然犯了错,那也是出于一片孝心,再说你师伯都已经责罚过他了。他多年苦读,现在连功名都没了,只能没名没份的混在这里学点东西,也够可怜的啦。”
梁令瓒没有力气说话,只是胡乱点了点头。闵学录放下心:“我就知道你这孩子心地最好。不过你这脸色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难看?对了,陈玄景呢?他怎么没来?”
“陈玄景”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梁令瓒的心口上。她用力一夹马肚,越众向前,一马当先。
闵学录在后面喊,“哎,哎,这孩子,跑这么快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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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是所有节气中最早确立的一个。所谓至者,极也。在这一天是太阳照耀时间最长,也是日影最短的一天,这一天正午日影的长度是测量的重中之重。
为了赶在夏至之前抵达观测点,南宫说一行快马加鞭,马不停蹄,有时连夜也要赶路。集贤院众人都是文官,一个个苦不堪言。
只有梁令瓒,永远是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休息,手上有事忙碌,心中便没有杂念,全身的神经好像变成了铁打的,不知道累也不知道疼。
天文测量为期漫长,南下共有七个测量点,去往下一处的人马不停分拨。梁令瓒跟着南宫说,最后来到河南道,先后在白马、浚仪、扶沟、上蔡四个郡县测量日影及北极长,又用绳子丈量它们之间的距离。
南方诸测量点的数据由快马送到南宫说手中,南宫说转手便交给梁令瓒。路正全等人起先还颇为不服,但在外测量不比在集贤院,整日里餐风露宿,好些人要么水土不服,要么干脆吃不了这个苦,干脆推病躲在县衙,反正数据一旦测算出来,他们的名字总归要录在请功表上,于是看着梁令瓒忙上忙下,倒也没人吱声。
那些日子,梁令瓒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的,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早些天亮。转眼到了隆冬时节,经过归算,梁令瓒发现地面上南北相差一万零五千步,北极高度相差一度。数据交给南宫说过目后,快马送往一行处,交由一行与北边的测算数据相对照。
事情暂告一段落,南宫说下令全员休整,歇息三日,三日后原路返回长安。大家都欢呼起来,喜之不尽,开始相约着去采买土仪,准备带回长安馈赠亲友。
离开的前一晚,县衙的府官们设宴为众人送行,席面十分热闹。只是所有的热闹都像是和梁令瓒隔着一层,她看到了许多美丽的舞娘,心里面想起了源重叶的交代,却没有一丝作画的冲动。
明天一早也去买些土仪吧?他们都在等她回去,她当然也要开开心心地回去才像样。
县衙中有一名府官才从长安来,大家都问他近日长安有什么新闻,府官道:“倒是有件大事,咸宜公主这个月就要出嫁了,听说陛下给备的嫁妆极其丰厚,光食邑就添了十万户。”
大家纷纷赞叹,县令也才听说这事,忍不住问道:“这新驸马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不知是哪一家的公子?”
大家听了这话都哈哈大笑,一人道:“大人一看就是多年未回长安了。像我等出门在外的都知道,这驸马爷,除了陈家的二公子,还能有谁?”
那府官连连称是:“我来的那日打从胜业坊过,只见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到处披红挂绿,诸位回去只怕就有喜酒喝了。”
“嗒”地一下轻响,梁令瓒手里的酒杯落在案上,酒水洒在了衣襟上,她连忙低头收拾。
同座的笑道:“哈哈,梁大人这是急着回去喝喜酒吗?也太急了,咱们先把县衙的酒喝光了,再去喝陈家的也不迟。”
有同僚笑道:“梁大人是陈二公子的至交好友,必然是婚礼上的座上宾。你请帖还没到手,就想着喝酒了?”
测量完成,诸事顺利,大伙儿兴致都很不坏,彼此打趣起来。县衙诸官听说梁令瓒和陈玄景交情深厚,都连忙来敬酒。
梁令瓒衣襟上湿了一块,那一点冷意直透进胸膛里,心脏仿佛冻成了一块冰疙瘩。酒杯全挤到她面前,她豁地一下站了起来:“对不住,我有点累,先告辞。”
她扔下这句就走。
离开温暖的大厅,寒风裹挟着雪片迎面而来,站在这寒冷的风中,梁令瓒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痛彻心扉。
像一把钝刀缓缓从心上划过,血肉撕扯,血珠溅出。
陈玄景,要成亲了啊……
这很好不是吗?他选择了最正确的那一条路。
他将青云直上,成为这世上最最尊贵的那一拔人,他的血脉将成来王族的一部分,他永远是站在云端的陈玄景。
而她站在尘埃里,就算极目遥望,也望不见他的一片衣角。
这也……这也没什么不好,他们原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现在只不过是各归其位,其实,挺好的。
挺好的。
她反复告诉自己,挺好的。
可心是如此顽固,不肯接受这种说法,眼泪涌出来,寒风刺痛面颊。
她拼命忍着眼泪,飞跑着回到房间,趴在桌上痛哭出声。
好了,好了,就哭这一回,就一回,以后不要再为这件事情哭了。
她这样告诉自己。
笃笃笃,门上不轻不重地三下,是陈玄景惯常的敲门手法,梁令瓒猛然抬起了头,盯着门栓,以为自己是幻听。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来,南宫季友端着一壶热茶走进来。
她怎么忘了呢?这世上有一个人,专门学陈玄景,无一处会放过。
她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声音还带着残余的哽咽:“出去。”
“梁兄何必如此无情?我已经向你赔过罪,一路上也是小心谨慎,处处讨好,怎么梁兄还拿我当仇人似的?”
南宫季友说着,给她倒了一杯茶,缓缓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原本想给你带壶酒来,又怕你借酒浇愁,反而折腾坏了身子,所以只好以茶代酒了。天冷,心冷,喝一杯热茶,暖暖身,暖暖心。”
这一路上南宫季友确实再也没有施过什么阴谋诡计,也没找过她什么麻烦,在她忙碌的时候还愿意给她打打下手,至少在表面上,充分表现出改过自新的模样。
可惜梁令瓒感受不到。她全身的感官被某只神秘的大手关闭了。别人对她好,她感觉不到,别人对她不好,她也感觉不到。
“出去。”
她坐在桌旁,姿势生硬,声音也是。
“我也是一片好心……”
“出去。”
南宫季友表情僵了一下,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你自己顾惜些自己。”他起身往外走,手扶到了门栓上,却站住了。
等他转过身来,梁令瓒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把门栓上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南宫季友挨着她坐下,揽着她的肩,“陈玄景是什么样的人,你还看不出来吗?他那种人有什么情义?跟你结交亲近,只不过是看中你的本事而已。可你再好,难道能比上得咸宜公主?人家有了公主,又怎么会要你呢?”
梁令瓒愣愣地看着他揽在自己肩上的手,再愣愣地听着他的话,浆糊般的大脑运作得很是艰难,“你什么意思?”
“唉,我知道,陈玄景要尚主了,你很伤心吧?真是傻啊,你难不成真以为他会放弃咸宜公主?不过这也不能怪你,陈二公子太能演戏了,这点我怎么学也学不来,就连我也以为他当真对咸宜公主没兴趣,结果现在可好,人家马上就要大办喜事了,不让人不信。”南宫季友的手越揽越紧,另一手轻轻托起梁令瓒的下巴,“我知道你难过,从前那个处处护着你顾着你的人,一转身就把你扔在一边了……没事,想哭就哭吧,我陪着你……”
声音越说越低,脸竟凑了过来,梁令瓒吃了一惊,狠狠挣脱他,“啪”地一记耳光甩在他的脸上:“南宫季友,你想干什么?!”
梁令瓒下手不轻,他白晰的面庞上多了五道清晰的指印。他抚着自己的面颊,忽然笑了。
这一笑不再温文尔雅,不再学着陈玄景的气度高华,而是带着阴鸷与戾气,这是真正的属于南宫季友的笑容。
“装什么装?你女扮男装混进国子监,不就是想钓个金龟婿吗?心气倒是高得很,一眼看中了陈玄景,使尽浑身解数把他勾引上了手,可那又怎样?还不是给人家玩腻了扔一边?”他一步步逼近她,眼睛里有奇异的光,“除了陈玄景,国子监就数我最优秀,我和他并称双璧,双璧!你懂不懂?现在他去尚主了,我不嫌弃你是他玩剩下的,还肯来找你,是你的福气!”
“你、你胡说些什么?什么女扮男装?胡说八道!我的坊籍户帖上写得明明白白——”
梁令瓒猛然顿住了。
——“有人去查了你的坊籍户帖。”
“怎么不往下说了?”南宫季友笑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继续编啊。父亲梁又年是吗?哈哈哈,通洛阳城就没有梁又年这个人!只有一个梁天年!你说咱们是不是很有缘?这个人偏偏还是我父亲的老熟人,说起来咱们还是一家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