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瓒呆呆地看着他,心跳如雷,脸一直红到了耳朵尖,不是不懂,是不敢懂。
世间万物皆有规律可循,有道理可讲,再艰深的算术,再精密的观测,一旦掌握了方法,都能迎刃而解。但感情这个事情好像却不在此例。
“你……你喜欢我?”梁令瓒用力地压下慌乱,努力想弄个清楚,“我不如咸宜公主那样高贵,又不如幸珠姑娘那样温柔,就连当初的宋家姑娘也比我好吧?你喜欢我……喜欢我什么?”
她有什么好喜欢的?
她的眸子黑白分明,脸虽红,这双眼睛里却是真真切切的求知欲,这一瞬间陈玄景真想捏死她。但她眉前贴着花钿,唇色因胭脂而格外娇艳,银钗流苏随着马车微颤而泠泠作响,换上女装的她像三月里才结出的海棠花苞,让人连碰触都不敢用力。他唯有一声长叹:“知道你蠢,没想到这样蠢。若是能选,你以为我不想喜欢咸宜的高贵,南宫姑娘的温柔,非得喜欢上你这只猴子?”
听上去好像很后悔的样子。梁令瓒喃喃:“那要不,你去喜欢她们吧。我们当朋友当兄弟挺好的……”
“梁、令、瓒。”陈玄景咬牙,“你再多说一个字,信不信我现在就掐死你?”
梁令瓒只好闭嘴。他离她那么近,她全身都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下,全身的高热无法消褪,她怀疑自己会把自己烧死。
她没敢抬眼看他,视线四下里乱晃,想找个安身处。从陈玄景的角度,只见她的眼睫扑闪扑闪,像一对惊慌失措的蝴蝶。
好像……吓着她了。
其实他想过很多次,想过很多很多次,如何在一个山水秀美天气晴和的日子,带她去赏花赏月,最好佐以乐声与烛光,将衷情缓缓倾诉。他会将自己的心意一个字一个字送进她的耳朵,送进她的心里,她会吃惊会意外,但一定会相信。
而不是现在啊……就在一辆行驶的马车上,在她满脑子还在为缓出两年时间而兴奋时。
陈玄景靠回车壁,心中无法自抑地有点懊恼。
这不是他想象的样子。她好像总有法子叫他的想象一败涂地。
他一退开,新鲜空气重新回到梁令瓒面前,梁令瓒终于能顺畅呼吸。她悄悄瞥他一眼,立刻被他捕了个正着,她连忙晃开视线。
算了,跟她计较什么呢?陈玄景无声地笑了一下,“苍伯,回老宅。”
梁令瓒一惊,“干什么?”
“我既然说要娶你,自然是带你回家成亲。”
梁令瓒真吓着了:“别别别别别——苍伯,停车——”
陈玄景一把捂住她的嘴,“你是不是傻?连玩笑话都分不清?成亲怎么可能这么仓促?”
梁令瓒快哭了,大哥你知不知道玩笑话会吓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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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在后门,陈玄景选了一条人迹稀少的小路,将梁令瓒领进自己的院落。
这是梁令瓒第一次进陈玄景的屋子,只见有三间正房,四间厢房,庭前种着一片翠竹,迎风簌簌作响,遍地都是荫凉。下人们已经被苍伯清了出去,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枝头的鸟儿发出清啼。
梁令瓒顿时有一种感受——住在她那里,实在是太委屈陈二公子了。
卧房中立着一面比人还高的铜镜,光可鉴人。陈玄景把她推到镜前,梁令瓒有点不知所以。这是专程带她来见识这面镜子?她确实没见过这么大的镜子,不过她对照镜子可没什么兴趣,每天把头发胡乱一把抓,戴上帽子就出门了。
“好好看清楚。”陈玄景自去书案边,铺开笔墨,“然后帮我画下来。”
“画什么?”
“画镜子里那个姑娘。”陈玄景将笔递给她,声音里带着笑意,眸子里也是。认识多少年了,破天荒头一次见她换女装,下一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可想而知,婆婆不来,她是不会再换了。
镜外站着一个她,镜中还有一个她,如花拂影,如月照水。两个她穿着淡蓝色上襦,雪白齐胸襦裙,鲜红绢纱披帛。女孩子们的衣裳原来是这样好看,娇艳如花瓣,轻盈似云朵,相形之下,男装简直是荼毒了她。
梁令瓒画过无数人,却独独没有画过自己,提着笔感觉有几分奇妙,还有几分不好意思:“画我干嘛?”
“不干嘛。”陈玄景板起脸,“考考你会不会画自己,行不行?”
“这有什么不会的?”
“那就画啊。”
梁令瓒正要落笔,忽然想起:“你可不许让别人看啊。”
“放心。”他怎么舍得?
就在此时,院中有人道:“玄景,在屋里吗?”
“是我大嫂。我出去看看。”陈玄景说着,带上房门出去。
“我看见苍伯,就猜你回来了。怎么下人都不在?”
陈玄礼的夫人是汝阳郡主,这声音听上去温和舒缓,郡主想必是个贤妻良母吧?梁令瓒对着镜子,笔尖在纸上游走,思绪也有几分散乱。陈玄景说喜欢她,喜欢她什么呢?是真喜欢吗?就像李司业喜欢春水大娘那样?好像又不大像……
外面陈玄景只说自己想静静心,所以让下人们先避一避。汝阳郡主笑:“如此是我打扰你了。可我刚从宫里回来,惠妃娘娘问起你的事,我少不得还是要讨你的嫌了……”
“大嫂,我心有所属,已经向公主明说了。”
“唉,”汝阳郡主叹了口气,“咸宜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只怕……”
“陛下圣明,想必不会强人所难,再者,即使强也强不到我头上。”
“陛下虽不会强人所难,但恐怕……唉,也罢了,事到临头再说吧。说真的,你大哥问了不止一次了,你什么时候搬回来住?”
“请转告大哥,我自有分寸。”
“那梁大人是太子的人,你住在梁宅终究不妥,还有源二,也该早些搬回来才是……”
陈玄景把话题岔了开去,梁令瓒模糊想起,就在她二入集贤院的那一天,陈玄景原说要吃她做的荷花糕,却有事回了这里一趟,再回去时,糕都凉了。
难道在那一天,她就被归进了太子阵营,被陈家划清界限吗?连那位好慈祥好慈祥的陈老夫人也是这么想的?
长安城可真是复杂啊……她有点怅然地叹了口气,搁下笔。
外面又说起了陈玄礼在宫中的事,看起来好像一时说不完,梁令瓒有点无聊,指头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顿时发现了玄机。
她的这几根手指已经可以当作第二双眼睛,只听得声音略有空洞,不似一般桌面那般实沉。但书案又没有小屉,她想了想,细细敲过去,在案角雕的流云纹上轻轻一扭,“嗒”地一声响,桌面缓缓开启,露出一个小隔层。
哈哈,陈玄景藏的宝贝!
能让陈二公子这么珍藏的,一定都是些了不得的东西!
可把东西拿出来一瞧,她傻眼了。
一本半焦的笔记,那是源重叶告诉她已经被陈玄景烧了的乐舞手记。
一张尽管已经平展、但依然清晰地看得见皱痕的画像,画的是陈玄景,却还没画完,因为画到一半的时候她才猛然发现自己画的不是源重叶,而是陈玄景。
三份同样笔记的道歉信,翻来覆去写的都是些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蠢话。
她拿着这几样东西,一时间,外面的声音全听不见了。
眼前仿佛有风吹过,她在时光里刷刷穿行。
她看见陈玄景将笔记扔在火盆上,却又不顾着烫手将它捡了起来……
她看见陈玄景穿过小道,在藏书楼后窗下那一片花园里反复寻找,拾起那个被揉皱的纸团……
她看见那天晚上她从太学号舍离开后,他一份份捡起了她的信……
时光一直往前一直往前,追溯到最最起始的源头,她坐在枝叶繁茂的树叉间,竹卷失手落下,树下的人抬起了脸。
人面如玉,风姿若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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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一声,陈玄景推门进来,梁令瓒手里拿着罪证,呆呆地看着他。
陈玄景脸色一变,快步走来,抢了东西往暗格里一放,重新合上桌案,脸上带着一丝掩 不住的红晕,“小小年纪不学好,谁教你乱翻的?”
梁令瓒还是呆呆地,眼睛眨也不眨,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身上,像是在看他,又像是穿过他在看旁的东西。
“梁令瓒?”他忍不住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一瞬间,梁令瓒的眸子亮了起来,像是神魂归体,重新活了过来,她猛地跳起来,一把抱住他:“我懂了!我懂了!你喜欢我!你是真的喜欢我!”
她的拥抱……还是那样的温暖,温暖得叫人心醉。
陈玄景笑着抱住她,从心底深处荡漾起来的笑意,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不敢太用力,怕她会被花瓣一样被揉皱了,又不敢不用力,怕她会像蝴蝶那样飞走。
抱着她的感觉啊,就像整个天地都打开,那样明亮,那样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