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金吾卫巡逻的橐橐步声,再不放手,一桩惊世骇俗的宫廷奇谈就要应世而出了。
“这里不是说话之地,跟我走,我有话对你说。”他松开她,退开一步远的距离,仿佛一对寻常的同僚,甚至连神色都掩饰得很好,只有眸子里的灼热来不及褪去,它们在他的眼底燃烧,像是小小火焰。
梁令瓒觉得这火焰仿佛要烧到她的身上,忍不住,后退一步,又退了一步。
退到第三步的时候,她控制不住,拔腿就跑。
跑得那样快,好像后面有看不见的猛兽在追。
这样的速度加之这样突然,立刻引起了金吾卫们的警觉:“站住!”
梁令瓒才不会站住,她跑得两耳生风,快得像要飞起来,转弯时余光无意瞥见陈玄景拦在金吾卫的面前。
他拦下他们了吗?用什么法子?梁令瓒想不到这些,此时此刻,她的大脑是架在火上的稀粥,正咕嘟咕嘟乱冒泡。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跑得这样快过,两旁的宫墙齐齐倒退,而她不停往前,往前,往前……跑出了宫城,再跑出了皇城,一径跑回了家门。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就像一只兔子受了惊,唯一能做的就是没命乱蹿,最好蹿回自己的老巢严严实实躲起来。
然而就在她进门的时候,身后有人唤:“小瓒。”
她回头,就见一人身穿便服,戴一顶遮阳的斗笠,打扮得像个长安游侠,就站在她家对门的院墙前,像是一直在等她。
“大、大表哥?”
严安之望了望她身后:“有人追你?”
“没、没有。”梁令瓒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将严安之请进厅上,拎起茶壶就把自己的一通猛灌,心中还是狂跳,满脑子都是陈玄景那句话。
——我从没拿你当过别人的影子,那个人只不过是你的影子!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他他他他喜欢的人不是云哥儿而是她?!!!
不不不不不不不可能!
她是男的!
但云哥儿也是男的……所以他反正就是喜欢男的?
可可可可她实际上是女的……
啊,脑筋打结了!
她抱着头,痛苦地坐下。
“有什么为难的事吗?”严安之问,声音异常柔和。
“我不知道……”梁令瓒头疼,从来没有这么头疼过。陈玄景那句话把她吓坏了。有人看到虫子会吓得抱头逃蹿,有人看到老鼠会吓得抱头逃蹿,有人看到蛇会吓得抱头逃蹿,她一直不理解那些人怎么会吓成这样,直到今天她因为一句话落荒而逃。
脑筋乱七八糟全绞作一团,她试图理清楚一些,“我……我有个认识的人,嗯,他喜欢上了男风馆里的小倌,又、又说喜欢我……呃,好像是吧,我应该没听错吧……”她说得艰涩极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是不是我招得他去喜欢小倌的?而且我又是个……又是个……唉!”
她终于发现这事压根儿就没办法说清楚!
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后悔自己女扮男装,假如她在陈玄景面前一开始就是个女孩子,是不是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是陈玄景?”
梁令瓒愕然抬头。
严安之神情平静,只有眼神中有一丝很难令人察觉的痛楚:“陈玄景喜欢你?”
光是这六个字,又一次像爆竹一样把她的脑子炸开了花,她舌头打结:“不不不是,他以为我是男的,所以才……唉,他根本不知道我不是男的,我……我……唉!”
严安之仿佛有一项异能,不论她说得有多绕,他都能切中要害直命核心:“那你喜欢他吗?”
梁令瓒张了张嘴,一时间好像有无数的话冲到了嗓子口,可又一片混乱,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喜、喜欢吗?
为什么光是听到这个词,她就觉得一颗心脏砰砰乱跳,仿佛要蹦出胸膛,不再归她所有?
“你有没有想过告诉他你的身份?”
“……想过。”当她回头就看到他含笑看着她的时候;当大家一起大笑,而他的视线和她的碰在一起的时候;当他静静刻章,阳光穿过窗棱洒在他侧脸上的时候……她总会有点难过,因为他对她这么好,她却一直有件事瞒着他,实在不够义气。
“为什么没说?”严安之紧紧地盯着她,“是怕他泄露你的秘密,还是怕他会像一行大师那样离你而去?”
梁令瓒想也不想便道:“他绝不会泄密的……”
那么答案便昭然若揭了。
两个人都为这个答案沉默了,良久,严安之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告诉他真相,断他的绮念,还是在他面前假扮一辈子男人?”
梁令瓒颓然,只觉得脑袋又疼了。
“小瓒,你可曾想过将来?”
梁令瓒恍惚记得,他以前也这样问过她,只是这一次,他的神情好像有一丝哀伤,“一行大师不会在长安久留,新历制成之日,便是他离开之时。你呢?到时候你何去何从?你身为女子,可曾想过如何为自己打算?前几年你没想过,现在,该想想了。”
梁令瓒靠在椅子上,第一次感觉到“将来”两个字宛如两座大山,压在她的头顶。
严安之离开座位,走到她的面前,半弯下腰,目光与她齐平:“我曾经问过你,可曾想过要一个人保护你,照顾你,陪伴你,你那时还小,说你没有想过。现在,你可以想一想。假如有一天,你想要这样一个人,我随时都在。”
他离她好近,她不自觉坐正,而他说完便直起身,戴上斗笠,告辞而去。
梁令瓒呆呆地僵住在椅子上,半晌,整个人瘫了下去。
这这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外面就有人急急叫道:“小瓒!小瓒!”
是捧香,她一路跑来,看样子比她还急,道:“阿弥托佛,太好了,幸好你在家,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去宫里找你——”
“啊啊啊啊!”瘫在椅子上装尸体的梁令瓒猛然跳起来,叫道,“我不管了我要跟师父出家当和尚!”
一了百了!
跟着师父一辈子,还有大相和元太,永永远远像小时候一样快乐!
“你傻了呀,就算出家你也当不了和尚,是当尼姑!”捧香给她吓了一跳,没好气,拽她起来,“婆婆和爹爹来了,就在绣坊,要带我们回洛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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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天年和婆婆是午后入城的,春水大娘推说梁令瓒给客人上门送货品未归,让捧香去寻。
捧香带着换上女装的梁令瓒过来时,两位长辈正在喝茶,婆婆和春水大娘聊得甚是开心,见到两个姑娘回来,婆婆一手握着一个:“小丫头片子都长大了,一个一个样儿!多亏了如意你教导,将来她们两个办喜事,你可无论如何都得来喝一杯喜酒!”
梁令瓒听见“喜事”二字,眼皮就一跳,正琢磨着这回怎么拖延才好。但这回婆婆与梁天年却没有急着要走,反而在客栈住下来,让梁令瓒和捧香也过去。
梁令瓒杀鸡抹脖子给春水大娘使眼色,求她不论如何都得想出招来救命。
晚上,梁令瓒和捧香帮着婆婆理床,婆婆拉着梁令瓒的手,神秘兮兮地问道:“有个叫张阳的,你还记得不?”
“张阳?”梁令瓒在记忆深处搜索了一下,眼前浮现出一张胖乎乎拖着鼻涕的脸,“哦,矮冬瓜。”
“哎呀,记得就好!”婆婆兴致勃勃,“他家里做布匹生意,这几年顺风顺水,把铺子开到了长安。这回我们就是和他一起来的,这小伙生得周周正正,一看就是实诚人。还是去年,他有什么事来家里见你爹爹时,我就留意过他。没想到,这回他拐弯抹角跟我打听你的消息!你说这可是缘份不是?”
婆婆说着,一脸是笑,“我约了他明儿个就在这儿见一面,你看可好?”
“……”梁令瓒一脸僵硬。心想:我能说不好吗?
婆婆为了她的事也算是绞尽了脑汁,“周周正正”这种话也敢于胡诌了,就凭当年那颗身量与身宽等长的冬瓜,能周正成什么样啊?
“明天可能没空……绣坊很忙……”梁令瓒费力地编着借口,递了个眼色给捧香,指望捧香一起帮腔。然而捧香手里抱着枕头,却没往床上安放,竟自呆呆地出了神。
“绣坊再忙,从此以后都跟你们没关系。”婆婆正色道,“你们两个老大不小,再有天大的事,也不能耽搁下去了。人家跟你们这般大的,孩子都有了。我先把你嫁出去,马上便是捧香,要看着你们两个安安稳稳的,我才安心闭眼!”
梁令瓒立马抱住婆婆:“那我永远不嫁人,婆婆你永远不闭眼,永远陪着我!”
“小无赖!说什么胡话!”婆婆给了她一颗爆栗子,把两人赶回屋去,“好好睡一觉,给我养足精神,看看你这脸色难看的,熬了多少夜这是!”
梁令瓒在婆婆面前嘻皮笑脸,回到自己房中,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完了完了完了这回完了……”
捧香低声道:“那个张公子,我是见过的,人其实挺好的,你去见见也好……”
“你见过?!”
“他去年来找爹爹,我在院子里晒丝线,风大,丝线缠了他一头一脸,他也没说什么,反帮着我理了半天……”捧香说着顿住,脸上有微微的红晕,转瞬即逝,认真道,“看得出来他心地好,又有耐性,要是跟他过日子,应该也挺舒服。”
“什么啊?我还不知道他吗?他就是往门上放冷水浇我爹一身那个混账啊!”
捧香扑哧笑了:“我知道,他那次还为这个给爹爹陪罪来着。”
“再赔有屁用,矮冬瓜!”
“人家不矮。”
“哼,就那款的,了不起变个大冬瓜。”
捧香有点急了:“你别这样说人家,人家不是这样的,那都是小时候的事,现在不一样了。”
梁令瓒翻过身来瞅着她:“你既然对他这么满意,要不,明天你去见他?”
“你再胡说,我不理你了!”捧香发窘,“没听婆婆说吗?人家打听的是你!专程来见你的!”
两个人梳洗完躺下,梁令瓒了无睡意,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搅得乌云罩顶一般,问捧香:“你想过将来吗?想过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吗?”
“嗯,我都打算好了。我在大娘这里做得也差不多了,该学的都学到了,攒了些体己,将来可以回洛阳开个小绣坊。虽不能像如意绣坊这么大摆场,但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了,养几个孩子料也不难。做个几十年,五十岁上,大约就可以做奶奶了,到时便将铺子交给儿媳妇,我且养老去。”
“……”梁令瓒喃喃,“要不要想这么仔细啊……”
“倒是你,你想过没有以后怎么办没有?还要在集贤院待几年呢?且不说将来吧,现在婆婆与爹爹就要带我们走了呢。”捧香在被子里握着梁令瓒的手,“你天天和陈公子源公子这样的人混在一起,想必也难对其它男子入眼吧?可是他们好是好,离我们却太远了。小瓒,你没在大户人家过活,不知道他们的规矩有多森严,一步也错不得。这张公子人不错,家境也殷实,你要真跟他在一起,不用提心吊胆,也不用担惊受怕,一生一世安安稳稳和和美美,多好……”
梁令瓒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觉得这一刻的时光好生熟悉,好像又回到师父离开的那一年,她在洛阳家中和捧香聊心事的辰光。
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困惑迷茫的自己。
是回身走上一条安稳无忧的退路,还是带着一身重负,奔赴满是荆棘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