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和元太守在三楼楼梯口,宛如两尊罗汉,打发掉好几拨人,以免里面重要的师徒会谈受到打扰。
大相悄声问元太道:“你猜会怎样?”
“这么久还没被赶出来,就是有戏了!”元太信心满满,“小瓒这个马屁精,但愿旧日拍马屁的本事没有忘光,抱着师父哭个稀里哗啦,管他犯过多大的错,师父一准都会心软!”
“说起来,师父到底为什么这么生小瓒的气啊?”
这是个千古之谜。
正说着,楼下又传来脚步声,两人正要起身拦住,却见来人风姿出众,却是陈玄景。
自己人!
两人连忙招呼他过来,示意他小声,陈玄景点点头,和他们一起等。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梁令瓒走了出来。
大相和元太连忙围过来:“怎么样怎么样?成了没有?”
陈玄景没有过去,只看一眼,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有了这样一种能力。一眼扫过去,梁令瓒每一根头发丝都会告诉他,她是高兴还是难过,是得意还是失望。
“师父让我去后殿管理藏书。”梁令瓒有气无力地道。
那基本上是集贤院里最冷的冷板凳了。
“恭喜你。”陈玄景道。
“这有什么好恭喜的?!”一行门下三人组异口同声道。
陈玄景微笑:“至少这次你没被赶出去。”
梁令瓒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像太阳跃出云层,像霞光照耀大海。
师父不是拒绝,师父只是还没想好。
她会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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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板凳也有冷板凳的好处,那就是不论你做什么,别人都不会过问。
梁令瓒关起门来,把所有书架向四壁靠拢,在中间腾出巨大的一块空地,然后铺开图纸,身边堆着从将作坊抱来的木料,架子上有斧头、锯子、墨斗、棉线、尺子以及刨子刀子各几把,每日穿着官服,戴着官帽,体体面面地进宫门上值,但一进门,马上就把官帽一摘,官服一挂,露出里面一身粗布短打,挥汗如雨,干起木匠的勾当。
郭公公不在,小瑛子和小潘子时常便会过来。小瑛子对这活计很是好奇,主动表示要帮忙,抡起斧子,帮梁令瓒将长长的木块劈成两半。
小潘子吓得三魂丢了七魄,“祖宗,小心着些!”上去就要抢斧子。小瑛子道:“起开,小瓒能干的,我难道干不得?”
梁令瓒自己抡惯了斧子,确实没想过这活儿会有谁干不得,等到歇下来喝茶吃点心的时候,才发现小瑛子握着茶杯的水微微发颤,将他的手翻过来一看,指根下起了好几个水泡,掌心全红了。
“小瑛子你的手怎么比女孩子的还嫩啊!”梁令瓒吓了一跳,“快别动了,等我回去拿玉魄膏给你,那膏药极管用,包你一搽就好。”
小瑛子有点失落:“我真是没用,连这点忙都帮不上……”
“谁说的?要不是你的点心,我哪有力气干活啊?”
笃笃,在这个时候被敲响,不是她同自己人约好的三长一短,一个粗哑嗓门响起:“梁学士可在里面?知院大人来此巡查!”
这声音好耳熟,是被她揍过的路正全。
“怎、怎么办?”小潘子吓得两股战战。
梁令瓒诧异:“怕什么?”
“唉,唉,我们是偷偷来的,不合规矩,只怕会给主子添麻烦。”
想到那位身处麻烦漩涡中央的太子殿下,梁令瓒也立刻紧张起来,赶紧推开窗子,“快,爬出去!”
小瑛子立刻照办,只是他对翻窗这件事情显然不比抡斧头在行多少,努力半天愣是没爬上去。梁令瓒和小潘子一人抱着他一条腿,才把他弄上窗台。然后小潘子火速从另一扇窗下去,在外面接着他。
在此期间,路正全把门拍得震天响:“梁学士!在不在里面?!知院大人巡查此地,听到没有?!”
梁令瓒飞快关好窗子,急忙来开门,只听门外南宫说道:“路大人,我只是副知院,知院大人是张大人,莫要搞错了。”
路正全笑道:“大人何必太过较真?不管是正是副,都是知院大人。”
“君子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虽说是一字之差,却也不能等闲视之啊。”
路正全恭声道:“是,下官受教了。”
郭公公落马之后,皇帝擢升南宫说为副知院,辖治集贤院上下庶务。集贤院副知院是正四品,国子监祭酒是正五品,可谓荣升,但南宫说不骄不喜,一如往常,在测算之余打点庶务,比郭公公还要谨慎仔细,集贤院上下无不赞叹。
梁令瓒是国子监出身,在南宫说面前自然又更老实了一层,只是打开门她才想起一件事,心里的一声“糟糕”还没说完,路正全的吼声便已响起:“梁学士!你这是在干什么?!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木匠作坊吗?!”
刚才只顾着藏小瑛子他们,殿中的场子摊了一地,当场被人赃俱获。
梁令瓒挠挠头:“这个……”
“你年纪轻轻行事冲动,一行大师才让你在这里静心思过韬光养晦,结果你这都干了些什么?”路正全痛心疾首,“这里是集贤院!天下士子,有多少人不得其门而入,你身在福中却不知福,这是什么?这些是什么?!”他拎着一截略带弯曲的木头,指到梁令瓒鼻子上,“竟敢如此糟蹋集贤院,你罪无可恕!”
“……”梁令瓒十分诧异,“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你别以为我真想知道这是什么!”
“可……你该知道啊……”集贤院里的博士与学士们,每天测来算去的,不都是它吗?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这种粗贱鄙陋的东西,正人君子怎么可能知道?!”
路正全完全把梁令瓒的反应当成了挑衅,越发怒了,几乎控制不住想用手里这东西抽这小子一记耳光。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南宫说把他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翻来覆去,仔细验看,又将一旁架子上相似的半成品一一拿起来,对比一番,再望向梁令瓒时,目光里透着讶然,“你在做游仪?”
“……是。”梁令瓒说着,恳求道,“我闲来无事,自己做着玩玩儿,您能不告诉一行大师吗?”
路正全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直以来,天文如此高贵,研究它的人们也都身价不凡。他们摆弄算筹,在字与笔间做出最最复杂的测算,画出最最精密的图纸,然后交给将作监,等着工匠把图纸变成木制游仪,试用过关之后,再开模铸造,变成铜制游仪。
而在此其间,无论哪一项微小的误差,都是再造,再造,以及再造。所以任何天文机械的制造都异常繁琐,为期也十分漫长。
和绝大多数集贤院学士一样,路正全熟悉数据与图纸,熟悉完整拼全的游仪,但对于单独的元件,尤其是这像粗糙的雏形,就完全没有辨识能力,这东西在他眼中,和一根木柴没有任何分别。
南宫说神情温和:“为何不告诉大师?你有此能耐,堪为大师的左膀右臂。”
“这个……我是胡乱做的,大师知道了,一定不高兴……”说不定,又要赶她出去。而且她已经在师父面前保证过再也不乱出头了,现在却自己做起了游仪,偷偷做还罢了,竟然还让人发现……她自己都觉得无言以对。
南宫说拿着那件半成品,先让路正全出去在门外等,然后让梁令瓒坐下,和颜悦色道:“集贤院中,会画图纸的不少,将作监里,做照着图纸造东西的也不少。但既能画图纸,又能做出来的,你是唯一一个。来,好孩子,告诉我,你还会做什么?”
这些年来,梁令瓒做东西,要么是偷偷摸摸见不得光,要么是被斥之为奇技淫巧不当一回事,这样堂堂正正的官方认可,还是头一份,当即心头一热,道:“我还会——”
“梁大人!”一个小内侍急急忙忙跑过来,“瞿昙大人让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要紧的急事!”
他神情如此急切,让梁令瓒吓了一跳,连忙向南宫说告罪,南宫说点点头,她便跟着小内侍往外走。小内侍走得有急又快,她不得不加快步子,在游廊拐弯的时候,一只手蓦地里从旁伸出,将她拽了过去,顺便捂住她的嘴。
其实这个动作多余了,因为她闻到了独属于他身上的气息。
而原先还急急如奔命的小内侍停下来,向他行了一礼,轻轻巧巧地退下了。
梁令瓒大约明白了:“你搞的鬼?”
陈玄景手指在她脑门弹了一记:“才答应大师凡事不出头,现在就要成为独力制作游仪第一人,梁令瓒,你胆子不小嘛。”
梁令瓒摸摸头:“也不是独力,这不是你每天把数据默给我么,不然我一个人哪有这么大本事?再说我只告诉南宫大人,应该没事吧?”
“若是做出来了,你的风头将一时无两,若是你做不出来,你的野心也一定会被上下人等嘲笑。事情未成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管是谁,能不告诉,就不告诉。”
梁令瓒想起师父的交代,以及自己的保证,点点头:“好,我谁也不说。”说着就要走,陈玄景拉住她:“笨蛋,你前脚走,后脚回,什么事能有这么快?坐下,待会儿再回去。”
阳光炽热,晒得绿树青草俱泛白,但有屋顶遮荫,又有穿堂风过,梁令瓒闭上眼睛,张开五指感受着风从指间穿过,喃喃:“真舒服啊……”
手腕却猛然被人握住。她睁开眼,就见陈玄景紧紧盯着她的食指边缘,那儿有一道见红的伤痕,不算深,血已经止住了:“怎么弄的?”
“哦,刀子划的。”
“怎么划的?”
“就这么划的啊……”梁令瓒道,“做游仪不比劈柴,要修的地方自然是精细了又精细,可木头又挺硬,不用力吧削不动,用力吧,就这样咯。”
陈玄景皱眉,拉着她就走,眼看就出了集贤院,梁令瓒一头雾水:“去哪儿?”
“御药房。”
就这样,这么点简直不配称之为伤口的伤口,在御药房得到了妥善的包扎。梁令瓒看着自己被包成萝卜的食指,向他请教:“陈大人,你让我怎么干活?”
“伤好了再干。”陈玄景的语气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算哪门子伤啊……”梁令瓒琢磨着怎么拆了纱布。
陈玄景一把捉住她的手,寒着脸:“你敢拆我就——”
梁令瓒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下文,不由问:“就怎么样?”
陈玄景脸色阴晴不定,心中恼恨交织,他竟然一时想不起来有什么办法可以拿捏她!思索了半天,道,“我就告诉一行大师你在偷偷做游仪,还被南宫大人发现了。”
“你!”梁令瓒大惊,“好卑鄙……”
陈玄景终于找回了当年智商凌驾她之上的熟悉感觉,睥睨她:“还拆吗?”
梁令瓒屈辱地收回了手,转身回后殿。
“等等!”
陈玄景追了上来,拉起她没划伤的那只手,塞了一样东西到她的掌心。
梁令瓒本来想回他一句“还想怎么样”的,看到这样东西之后愣住了。
一把小刀躺在她的手心,刀鞘错金,精致至极。
千星。他从不离身的千星。
“你你你你肯给我?”梁令瓒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了。天知道她从见它的第一面起就梦想得到它,可从来没敢想过这梦想会变成真的。
“笨蛋,对你还有什么不肯的?”
陈玄景的声音里有一丝溺死人的温柔,听得梁令瓒心尖尖都颤了颤,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陈玄景怎么会这样对一个男人说话呢?一定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她的眼神又是感动又是困惑,陈玄景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知道这个笑容一定很大,很傻,他捉住她的肩头,将她转过身去,轻轻推了一把。
“走吧。有了这把好刀,你要再敢弄伤自己,我就真的去告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