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有人来应门。南宫幸珠提着灯笼,身上披着外裳,待看清了门外是陈玄景时,蓦然“呀”了一声,脸上发红,窘迫地紧了紧衣裳,很努力才保持住了一贯的文雅气质:“诸位深夜造访,有什么事吗?”
“幸珠姑娘有没有看到人进来?有个——”
“有人偷盗宫中之物,潜入祭酒大人的官署。”陈玄景截住梁令瓒的话头,“请姑娘恕罪,为了祭酒大人的清誉,让我等进去搜上一搜。”
南宫幸珠愣了一下:“这……并没有外人进来……”
“南宫姑娘,真有的!那贼子提着宫牌,我等只好放他进来,还是陈公子赶来告知,我们才知道他不怀好意!”那卫军道,“大伙儿亲眼看见他进了这屋子,快让我们进去把他逮出来吧,他藏在里头还不知道要干出些什么事呢!万一伤了祭酒大人可怎么办?”
南宫幸珠迟疑:“可义父刚刚歇下……”
“事情紧急,在下得罪了。”陈玄景推开了门,南宫幸珠一时不防,险险摔倒。梁令瓒连忙扶住她。这一扶才发现她手心满是冷汗,看来吓得不轻,忙安慰道:“不要怕,我们这么多人,一定会没事的!”
卫军们一涌而入,过了前衙正堂,穿过一间小小天井,便是后院内室了。就在这时,里面传出一声咳嗽:“深更半夜,何事喧哗?”
是南宫说。
那卫军有心抢功,连忙把话又说了一遍,最后道:“属下们生怕祭酒大人有意外,心急如焚,这才闯了进来,还望祭酒大人不要怪罪。”
南宫说在里面沉吟半晌:“门窗你们都守住了?”
“守住了!”那卫军信心满满,“包管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屋子里静了片刻,接着点亮了灯烛,南宫说走了出来,梁令瓒道:“祭酒大人,您不也在为集贤院去资料失窃一事日夜悬心吗?这贼子不是别人,就是集贤院的郭公公,偷的不是别的,正是集贤院的资料!”
“竟有此事?”南宫说吃了一惊,“他偷了资料,为何会到这里来?”
“他这是要嫁祸给您呐!”那卫军一脸担忧,“祭酒大人,让我们进去搜一搜吧!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他进了这里,前前后后都围得水泄不通,他插翅也难飞了,不尽快将人搜出来,只怕要对大人不利!”
南宫说皱眉道:“此事关系重大,你们莫要惊动旁人,暂且先退下,我自会处置。”
“万万不可!”陈玄景上前一步,“国子监上下岂是这等无情无义之徒,绝不会眼看着大人以身犯险!”
众卫军也齐声道:“我等绝不能让大人以身犯险!”这帮三大五粗的汉子,齐声一喝,声振屋宇,该惊动的不该惊动的都惊动了。
号舍里的生徒们精力无限,好奇心又重,又发现舍外没有卫军守着,都呼朋唤友的往循声而来,不一时就将祭酒官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并且从守门的卫军嘴里把事情打听得差不多,一个个血气方刚,义愤填膺,纷纷去抄家伙,口里嚷道:“反了天了!竟敢跑到国子监来栽赃嫁祸!好胆别走!咱们一人一脚也能把那阉狗踩成肉泥!”
卫军们死命抵挡,才没让他们进门,但声势已经越来越大,连更远一点的书学馆、算学馆与律学馆都一盏盏亮起了灯。
南宫说听着外面的动静,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将陈玄景与梁令瓒唤进屋内,道:“你们可知道,失窍之事这样久了,一行大师为何一直不曾处置?就是因为宫中各方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大师不想把事情闹大,你们两个却是一意孤行,当真是胆大包天!”
梁令瓒抬头,目光笔直:“大人您是怕丽景殿的武惠妃吗?”
“胡说!”南宫说厉声,“我和一行大现所想的,岂是你们这些小辈能领会?不管是武惠妃还是旁人,一旦牵到宫廷争斗,这新历能不能做得下去就两说了!”
最后一句话,语气不可谓不严厉,后果不可谓不严重,但梁令瓒眸子朗朗,一丝也没有退让:“学生冒失,不管大人如何责罚,学生甘愿领受。可今天晚上不抓到姓郭的,抓不到他的同谋,我绝不会离开一步。”
南宫说震了震:“你说什么?什么同谋?”
“嫁祸之辞,只不过是学生为了调度卫军而想出来的权宜之计。郭公公来这里显然不可能是嫁祸,若是嫁祸,他犯不着亲自来。”陈玄景的目光和梁令瓒如出一辙,一样的冰雪夺目,他一字一字道,“祭酒大人,他有同谋,而且他的同谋,就在这间官署里。”
南宫说的脸色猛然大变,重重一拍案:“这孽畜!”
他急步出了房门,穿过走廊,停在一间房门前,一脚将房门踹开。南宫季友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父亲……”
南宫说一声断喝:“给我搜!”
卫军们提着灯笼一涌而入,翻箱倒柜,四处寻找。南宫季友一脸惊惶:“父亲,父亲,这是做什么?”
南宫说咬牙道:“你做的好事,还有脸问我做什么!你给我闭嘴!再多说一个字,等着你的就是天牢!!”
明明夜已深,南宫季友的衣裳却穿得妥妥帖帖,半点也没有被人自床上惊醒的样子,脸上的青肿未消,在灯光下看起来有几分可怖,他死死地瞪着梁令瓒与陈玄景,“是你们……你们又——”
“找到了!在这里!”卫军一声欢呼,从床幔后扯下一个人来,四十五岁年纪,白白胖胖,不是郭公公是谁?
卫军们将他押到南宫说面前,梁令瓒动作极快,瞅准了郭公公藏资料的位置,伸手就掏了出来,果然是历法测算资料,就是今日送上去的一部分!
她狠狠瞪了郭公公一眼,将资料递给南宫说:“大人,您看!”
南宫说接过来,脸色难看到极点,抬手就给了南宫季友一记耳光:“孽畜!谁给你的胆子?!”
南宫季友捂着脸,跪下来抱着南宫说的腿,声音里全是惊慌:“父亲……您想干什么父亲?”
南宫说面冷如冰:“来人啊,将这两人给我捆起来!”
“南宫大人,南宫大人,我这是为谁办事,你可是清清楚楚啊,你可不能这样对我,不能这样对我——”
“你为谁办事,我自然看得清清楚楚。便是告到陛下面前,我也不怕!”南宫说怒道,“给我将他的嘴堵上!还有这不争气的东西,一同给我堵上!”
郭公公和南宫季友拼命挣扎,但哪里是卫军们的对手?很快便被堵上嘴,五花大绑,押了下去。
南宫说站在房中,闭上了眼睛。这一瞬间,他仿佛老去了十岁。
但所有人望向他的目光,都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佩。
这便是南宫祭酒,誉满两京的南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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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酒大人当真了不起……”
梁令瓒喃喃道,“南宫季友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也能做到半点不徇私……”
陈玄景走在她身边,没有出声。
梁令瓒拿手肘顶了顶他:“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若是有一天,你和南宫季友易地而处,而我和南宫大人易地而处,我会怎么做……”
梁令瓒脑子转了几转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倒也有些好奇:“怎么做?”
“一:在把我们叫进屋子的第一时间,南宫大人就杀了我们,然后伪装伤痕,说我们不知道受了谁的蛊惑,竟然要杀他,他迫不得已自卫;二:在闯进南宫季友屋中时,用言语提醒藏在暗处的郭公公毁去证据,然后说郭公公嗜棋,总是约南宫季友下棋,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而只要没有证据,我们就算有一百个理由,也不能带走郭公公;三:现在趁着夜深,把他们两人放了,明天对外只说两人逃了。卫军全都对他死心踏地,在这国子监地界,他只要豁得出去,做什么不行?”
“……你,想得真多……”梁令瓒瞠目结舌,“可你有没有想过,无论哪一个法子,你都会犯下大错,后患无穷呀。”
“自然想过。”夏夜的晚风清凉极了,远远送来荷花的香气,陈玄景道,“但想来想去,我都愿意。”
这四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落在梁令瓒心上却像是一记重锤,心中悠悠地一荡。
陈玄景走出几步才发现她没跟上来,回身,就见她站在原地,一双眼睛莹莹亮。
卫军们从官署退出,南宫幸珠在内安慰南宫祭酒,听说了消息的周司丞急步而来……官署内人来人往,但每个人好像都快成了一道幻影,他们好像另隔出一个奇妙世界,两两相望,仿佛可以一直这么望下去。
“小瓒!小瓒!哎,陈玄景!陈玄景!”
门外聒噪的声音传来,梁令瓒率先回神,就看见宋其明在人群里跳起来向两人招手,“快出来啊!里面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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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已经落钥,两人是出不去了,只好在宋其明的屋子里凑活一晚。
源重叶离开前,将自己的宵夜套装留给了宋其明,三人就在灯烛下喝了两盏小酒,梁令瓒极有说书的天份,语气抑扬顿挫,叙事环环入扣,宋其明听得半天合不拢嘴。
梁令瓒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倒想起一件事来:“你说,南宫季友为什么要这么做?制新历他和南宫大人都有份啊。耽误新历难道不也是在耽误他自己吗?”
“笨!”宋其明道,“为了《九执历》啊!新历要是早制出来,哪有他爹的《九执历》什么事?”说完才发现自己语气不恭,连忙改口,“总之,祭酒大人是好的,南宫季友这小子一定是巴望祭酒大人荣升,他好跟着沾光,所以出此下策。”
梁令瓒微怔:“所以,祭酒大人捆了南宫季友,不单是捆了自己儿子,还……断送自己前程吗?”
宋其明想了想道:“说断送也不对,毕竟将来新历出来,功劳也有祭酒大人一份子。只不过主持新历的人是一行大师,他怎么着也得排在一行大师后面,再加瞿昙大人,还有集贤院上上下下,这么分一分,哪比得上独自一人撰修出来的功劳大呢?我听祖父说,《九执历》一颁行,陛下就有意升祭酒大人为集贤院副知院,吏部已经在做准备了,只等圣旨下来呢……”
他们三个都走了,宋其明一个人留在国子监,他人缘虽不坏,但若论交情,到底不如原先的梁令瓒和源重叶。现在梁令瓒回来,宋其明越聊越兴奋,大有通宵达旦之势,陈玄景“嗒”地一声搁下杯子,道:“很晚了,天还要忙,早些睡吧。”
“……好吧,”宋其明只得停下来,“姓陈的,你睡榻上,小瓒,咱俩睡……”
一个“床”字还在喉咙里,就见陈玄景猛然抬眼,冷冷道:“梁令瓒睡床,我睡榻,你睡地上。”
“为什么啊?”这可是他的屋啊,为什么他要睡地上?“我不介意和小瓒挤一床啊……”
话没说完,陈玄景已经站了起来,眸光直逼刀光:“我介意。”
“你……”宋其明很想据理力争,但陈玄景的眼神太可怕了,让他恍然有种被长刀逼在脖子上的错觉。忽地,他迟钝地想起了,当梁宅还是陈宅的时候,好像也有过一次相当复杂的分床事件。
“好啦,”梁令瓒道,“小明睡床,陈兄睡榻,我睡地上。”
“不行!”陈玄景和宋其明一起道。
“有什么不行的?我连静室都睡过,这里可比静室强多了,天又热,地上正好凉快……陈兄你别欺负小明,这是小明的屋子,我们怎么能抢主人的床?”梁令瓒一面说,一面已经找好地方准备躺下了。
宋其明感动,果然还是小瓒讲道理!
然而下一瞬,他就呆住了。
陈玄景一弯腰,将躺到一半的梁令瓒打横抱了起来,越过屏风,直接扔上床,然后转身出来,吹熄了灯,在书案前坐下。
这这这……宋其明努力分析,再将脑袋探过屏风和梁令瓒惊异相望:这是让他宋其明睡榻上,而他陈玄景准备枯坐一晚?
什么毛病啊?!
不过呢,既然小瓒不用睡地上,自己也不用睡地上,姓陈的想睡哪儿就睡哪儿,管他去死。
宋其明怡然地上榻,舒舒服服地躺下睡了,不一会儿就见周公去了。
屏风外,陈玄景如老僧入定,纹丝不动。
屏风内,躺在床上的梁令瓒却是翻来覆去,没个消停。
“想什么?”陈玄景忽然开口。
“你没睡着啊?”
“问你想什么?有事么?”
“也没什么……”梁令瓒叹了口气,“我就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救你……”
陈玄景:“?”
“……可能只有拉着你一起跑路吧。”
陈玄景这才知道她在说什么,寂静无边,黑暗无边,有什么东西涌上来,庞大又深沉,淹没他的心。
“好主意。”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梁令瓒直接把这笑意当成了对她的笑话。这主意确实挺蠢,所被笑话也没办法了。她又在床上翻了一阵,问:“你坐着睡不着吧?要不要上床来?”
“我不能。”他的声音依然低低的,只是这次不是笑意,而是另有一些她说不上来的东西,有些低哑。
“怎么不能了?”
“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梁令瓒懂了:“没事,我睡相也糟糕得很,咱俩还不知道谁踹谁呢。”
陈玄景没说话了,在黑暗中坐直了身体,头微微扬起来,靠在椅背上。
笨蛋。
他说的才不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