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大极了,后脖颈那一点没有衣服的遮挡,一片灼热。
汗水伴着血水滴下来,在石板上留下一滴又一滴的水渍,带着淡淡的红色。
应该是很疼吧?但大脑非常机灵,它把自己变成了一团浆糊,于是连疼痛都变得迟钝。
她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跪下去。
她的膝盖会撑住身体,她的脖颈会撑住头颅,无论如何她都会跪下去,跪够两个时辰。
猛烈的阳光忽然被挡住,视野的右边多了一截衣摆。
她没有力气抬头,但也不用抬头,浅绿色的官服在集贤院里有很多个,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她身边的,只有那一个。
“别管我……”她的喉咙干哑,声音轻如蚊蚋,“这是师父的交代,师父他……很久很久没有交代我做什么了……”
陈玄景弯下腰,凝望她:“是不是跪到死,你也要跪?”
梁令瓒想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但后颈僵硬,她费了极大的力气,也不过将视线往上挪了半分,只看见他的嘴角紧抿。
“别担心,我……撑得……住……”
“好。”他点了点头。
梁令瓒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瞬,后颈一疼,她的眼皮无法阻挡地闭上了,人软软地倒在陈玄景怀里。陈玄景抱起她,脸上是一片冰冷至极的肃杀之气。
事后,瞿昙悉达心有余悸地向梁令瓒描述陈玄景当时的表情:“我还以为他要去杀了你师父。”
咸宜公主还没到落辇就看到陈玄景出来,他脸上的神情让她一惊,盛气先丢了一半,再看到他怀里抱着一个人,满头是血,不知死活,另一半也丢去了爪哇国。
她连忙下辇,迎上来:“玄景哥哥,用我的车辇吧!”
陈玄景的眼珠子动了动,才有了一分活人气,他将梁令瓒放上车辇,动作轻极了,好像害怕稍一用力,怀里的人便要散架。
咸宜公主忍不住道:“我以为你最好的朋友是源重叶和宋其明,原来这位梁大人也是啊……”
陈玄景道:“多谢。”
他经常向她道谢,那多半是出自客气与礼貌,只有这一次,咸宜公主觉得他是真正地感激自己。
心中顿时一喜,再看这位梁大人都顺眼了许多,还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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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令瓒在自己的屋子里醒来,一睁眼就觉得脑袋疼得好像不是自己的,像极了那次宿醉。
案上搁着一只小炭炉,炭炉上隔水温着一只药碗,浓重的药味充满了整间屋子。隔着一道半卷的垂帘,传来轻微的划刻声。
自从陈玄景搬过来后,她就对这声音很熟悉了,这是千星在玉料上滑过的声音,陈玄景在刻章。
据源重叶说,这是陈玄景打小的喜好,从很小的时候就能一个人在屋子里捣鼓半天,谁也不让进。
梁令瓒听完觉得,那该多寂寞啊。是以自打陈玄景搬过来,她有事没事便在他屋子里晃悠,翻翻书,下下棋,吃吃糕点,总之要尽到朋友之义,将朋友从孤单中拯救出来。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错了,陈玄景刻章跟她做瑞轮蓂荚是同一性质,都是自己喜欢。
“什么时候给我刻一个呗。”发现自己不用替他操心后,梁令瓒心情一阵轻松。
“我从不给别人刻。”陈玄景闲闲道。
这话后来在源重叶处得到了证实,源重叶从十岁起就想要一枚章,至今还没到手。
但当时梁令瓒不知道,她豪气地道:“一百两银子一颗章子,刻不刻?”
陈玄景笑着摇头:“料钱都不够的。”
“那就五百两!”
春水大娘的预料没有错。二百两黄金的酬劳不但没有吓跑人,求画者反而络绎不绝,除了青楼楚馆的美人,连长安贵女都以求得梁画师一幅画为荣。梁画师收入不菲,于是敢于挥霍了。
陈玄景还是摇头:“不够。”
“一千两!”梁令瓒说。说完之后,感觉到了一阵肉疼,后悔了,却听陈玄景道,“成交。”
“别!别!我再想想,再想想!”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晚了。”
“一千两啊大哥!”
“梁兄是缺钱的人吗?”
……
明明头疼欲裂,脑子里却还想起了这有的没有,梁令瓒也是服了自己。窗上一片黯淡的青光,不知道是天明时分还是暮色降临……脑子一转到时辰上,她猛地就坐了一起来,这一用力,脑袋一阵晕眩,身子一晃,向后倒去。
垂帘一动,陈玄景急步过来,她倒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现在是什么时辰?”她记得她跪在太阳底下,她记得陈玄景来了……她紧紧地攥着被子,“我有没有跪到两个时辰?”
陈玄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有。”
梁令瓒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身体开始发抖:“我……被赶出来了?”
“对。”
这个字太过残忍,梁令瓒把脸埋进被子里,连头疼都不觉得了,只剩下心里撕裂一般的难受。
陈玄景将被子拉开一些,露出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她抢过被子,叫道:“不要管我!不要管我!你出去!出去!”声音里已经带着呜咽。
“是我敲晕的你,我怎能不管?”
梁令瓒一怔,“不,我记得你答应让我跪的,你说好的……”
“骗你的。”陈玄景的声音无比冷静。
梁令瓒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想在他脸上找出点什么,好证明他是撒谎。
“颈椎为人体要害,只要手法与力道得宜,就算是八尺壮汉,也是重敲则死,轻敲则晕。”陈玄景道捉住她的肩头,一字一字道,“梁令瓒我告诉你,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我看到你拿自己的性命犯险,我一定会敲晕你,拖回来!”
他的眼中全是阴郁与杀气,以及无法掩饰的痛楚。他不能去回想那一幕——她跪在烈日下,满头是血,摇摇欲坠,拼命强撑。
“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得上性命重要?你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在你一个人去揍人的时候,在你咬牙跪着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别人?”
手底下的肩膀弱小而削瘦,好像力气再大一点,就能一把捏得粉碎。他真想捏碎她!眸子里迸出一点灼热,他咬牙道,“在你心中,是不是谁也比不上一行大师重要?!为了他,你命也可以豁出去,死也不怕,谁也不想!”
梁令瓒呆呆地看着他,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她好像瞧见了他眼角一点晶莹的光。
然而不等她看得真切些,他猛然松开她,摔门而去。
梁令瓒愣在床上,半天才反应过来——喂,该发火的那个人是她吧?!
她千辛万苦进的集贤院,就这么被赶出来了!
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可是,他的力道仿佛还残余在她的肩头,他愤怒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它们顽强地盘踞在她的脑海,把原本就已经够疼的脑袋挤得乱七八糟。
糟心!
她愤愤地躺下,被子拉过头顶,动作略快了些,一阵剧烈的头晕,更糟心了。
门上吱呀一声响,有人走进来,梁令瓒强忍着不适,豁地掀开被子,咬牙道:“姓陈的,有本事你就——”
声音戛然而止,捧香拿布巾垫着托起药碗,叹了口气:“你也真是的,人家好心好意救你回来,你倒一肚子火,难怪人家生气。”
“他还生气——”梁令瓒才说一句,就捂着脑袋,以免自己晕过去——被气晕!“就因为他,我被师父赶出集贤院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
“在不在集贤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陈公子把你活着带回来了。饶是生气,出门还喊我来给你喂药。对你能到这个份上,算是够朋友了。”捧香说着,试了试药温,“好了,起来,喝酒。”
梁令瓒一团恼怒没地儿撒,被子一盖:“不喝!”
捧香叹了口气,“我没用,喂不了,那只能回去告诉婆婆和爹爹,让他们来喂了。”说着便要起身,梁令瓒掀了被子,恨恨:“回来!”
药又烫又苦,喝下去整个人都变成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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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势看着挺吓人,但还好没伤到要害,将养了几日,梁令瓒就能下床了。
期间闵学录和源重叶每到晚间都来探望,宋其明放旬假也过来,看她把脑袋包得像只粽子,吓一跳,立刻表示等她好了,带她去天上居压压惊。
这个建议立刻得到了源重叶的热烈附和。事实上,这建议根本就和源重叶的一模一样。梁令瓒在心中默默替宋璟大人点了根蜡。
不过源重叶转即问:“呃……话先说明白,那个小瑛子,你可不准再带了。”
话说会考之后,梁令瓒三天静室期满,几个人为了庆祝她荣升率性堂前三,准备去天上居欢宴达旦。正出门的时候遇上小潘子和小瑛子。原来太子也听说了前三中有梁令瓒,特意备了一副文房当贺礼,要两人趁着天刚亮人少,悄悄送来。
梁令瓒道过谢,因想起当初答应带小瑛子出宫玩的,便问两人要不要一起来,小瑛子眼中闪过喜悦光彩,问:“可以吗?”
“当然啊!”梁令瓒再自然不过地答道,然后就见陈玄景脸色有几分僵硬,源重叶的表情更像是大白天见了鬼。梁令瓒奇怪,要陈玄景露出这般表情可不容易,源重叶更是向来好热闹的,她不由问:“怎么了?”
小瑛子长施一礼:“还请二位公子多多包涵。”
这一礼下来,陈玄景躬身还礼,源重叶腿脚一软,直接跪下来了,被宋其明笑话了半天。
后来直到天上居,源重叶的脸色都一直怪怪的,即使是美人在旁,也不能叫他开怀。他一怀接一怀地喝着酒,不到一个时辰就把自己灌醉,眼一闭,睡死过去之前,喃喃道:“不是我干的,跟我没关系……”
陈玄景那天倒不像梁令瓒头一回来天上居时那般难侍候,但不知怎地,梁令瓒总觉得他看向她和宋其明的眼光,很像在看两头蠢驴……
这会儿源重叶这样问起,梁令瓒忽然觉得有点奇怪:“源兄,你不喜欢小瑛子吗?”
源重叶解释:“你想想,如果你不是男人,你待在天上居那样的地方,难道不会难过吗?”
梁令瓒道:“不会啊。”
“你会发现自己不是男人啊!”
“那又怎么样?”她不是男人也一样可以玩得很开心啊。
“笨蛋!”源重叶耐性耗尽,“带两个小太监去青楼,会让他们很难受啊!”
梁令瓒仔细回忆一下当天的情况:“没有吧?他们那天玩得很开心呢。”尤其是小瑛子,他第一次来到宫外的花花世界,每一样东西都好奇,每一件事情都觉得有趣,后来还去西市吃了麻家胡饼,又带了两瓶三勒浆回去。
“总之!我死也不会和他一起去青楼的!反正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自己选!”源重叶吼道。
梁令瓒叹了口气,选了小瑛子。
原因很简单,源重叶可以自己去玩,并且有一万一千种玩法,但如果她不带着,小瑛子什么也不会。
源重叶临走之前发誓要和梁令瓒绝交。
但梁令瓒也没去找小瑛子,一来伤势没有痊愈,脑袋包得像个粽子,实在难以见人;二来,她也没有心情玩。
一切仿佛回到了原地,她又变成那个被师父扔下的小孩。
她想爬上屋顶看星星,她想离天空近一些。她心里有空落落的一块,不知道该用什么东西填满。
陈玄景一直没回来。
有时候一阵风吹过,树影摇动一下,或是帘子晃了一下,她都以为他回来了,但是他没有。
回头处,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