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瓒!”
就在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
她下意抬头,茫然地张望,但脑子里嗡嗡响,辨不清声音的来处。
视线无意中扫到宋其明,她吃了一惊。宋其明僵硬的视线投到她的身上,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下巴已经快要掉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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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听到了?”
一直到结束,人都散了,梁令瓒还是不确定。
“废话!我又不是聋子!”宋其明绝望地看着她,咬牙切齿,“我不管,你要送我好吃的,带我去天上居,还要送我星盘!”
前面两条都好,第三条让梁令瓒有点讶异:“你要星盘做什么?”
“我不管!我就是要!”宋其明好想哭。苍天啊!为什么要让他认识这种浑球?!跨考直接跨进率性堂,还是第二名!
四个极优,两个优。
这样的成绩以往或顶多只能到第三名,又或许根本进不了前三,但这次第一名和第二名双双缺考,五个极优便得了头名,四个极优便能得第二。
梁令瓒精神恍惚,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诗文得了极优,十分怀疑宋璟年纪大了,一时老眼昏花判错了卷子。
陈玄景穿过人群,向她走过来。
梁令瓒正想抓住他的衣袖,问问他是不是听见了,陈玄景忽然长施一礼,一躹到底,半晌,直起身,冲她微笑。
梁令瓒一呆:“这、这是干什么?”
“向你赔不是。”陈玄景笑道,“当初我说这是不可能的,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太学。率性堂。前三名。
每一个对于寻常人来说都是一道巨大的关卡,那个时候,他真心认为她做不到。
确切地说,他认为任何人都做不到。
但她做到了。
他不觉得震惊,也不觉得意外。他见识过她付出的时间,一天睡不到两个时辰;他见识过她的决心,不论多难都一往无前;他见识过她的努力,再忙再累她都能一点一点啃下那些毫不感兴趣的东西。
这样的人若做不到,还有谁能做得到呢?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焕发出最最明亮最最温暖的神采,梁令瓒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脑子里那些纷乱的迷雾、心里面那些不确定的犹疑,都像雾气一样在阳光下消散了。
喜悦清晰地从心脏流向血脉,抵达身体每一个地方。
“陈玄景!”她大叫一声,扑到了他的身上,“我做到了!我竟然做到了!我是头三名!我是头三名!哈哈,不用再等一年了,我可以进集贤院啦!”
可想而知,这话会招来多少仇恨。不说别人,宋其明就很想一脚把她踹飞到天上去。
但上届头名、本届垫底的陈玄景同学却毫无不忿,他笑吟吟地抱着她。不少率性堂生徒发誓,同窗六载,从来没有见到陈二公子笑得如此开心过。
“放肆!搂搂抱抱,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周司丞一声大喝传来,把梁令瓒吓得一僵,赶紧撒手。
周司丞瞪着她,不知是在遗憾再也罚不了她,还是怀疑她这样怎么考的第二名,半晌,道:“什么集贤院?想也不要想,宋璟宋大人已经把你的学籍提到吏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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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选官,是要选出来替天子牧养百姓,不是选出来吟诗作对。有些人觉得自己写得一笔好字,一首好诗,一篇好文章,便能做官了。那不是能做官,那是能做梦。”
吏部衙门里,宋璟从案头那一叠里文稿里取出最上面一份,“老夫为官数十载,锦绣文章见过无数,真心实意为民着想的,却是屈指可数。梁令瓒,你这篇,算得上一个。”
“大人过誉了,晚辈才疏学浅,实在当不起。”
这不是客气,这是梁令瓒的真心话。
“嗯,文理确实是粗糙了些,学浅是不假。但字字句句都在替百姓们打算,教农条例一条条清晰有理,没有一句官话虚话。有几条现拿出去就可以交给地方官当农政,尤其是历法指点农时这一条,写得犹为详尽,才干着实不疏。”宋璟慈眉善目地看着她,“我老了,不知道还能为这大唐百姓打算多久,我盼着天下能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替百姓干些实事。说吧,你想从什么职位干起?是想先在吏部学规矩,还是外放当几年父母官,体察体察民情?”
当年宋璟延请一行大师上门,亲自赶回洛阳迎接一行,两人曾经见过一面,只是梁令瓒那会儿是个小毛孩,宋璟是无论如何都不记得她了。
那个时候她觉得宋璟十分高大,即使是笑着的,也自有一股威严。几年时间过去,繁重的政务染白了宋璟的鬓发,额上也多了好几道皱纹,使他明明显显看上去是个老人了。
这位老人身上肩负着大唐的重担,殷切地盼望选出得力的人才将这付重担接过去。
梁令瓒几乎无法面对这样满是期盼的目光,她低下头,跪了下来:“大人恕罪,大人的好意,晚辈心领。但晚辈不能留在吏部,恳请大人赐还学籍。”
“哦?”宋璟脸上的笑意不见了,“你这是有了更好的去处了?”
“晚辈……晚辈想去集贤院。”
“集贤院……”宋璟点点头,“确实是个炙手可热的好地方。”
他没有为难她,命要将学籍文书拿来,还给梁令瓒,只是脸上有些淡淡的,道:“在集贤院是天子办事,万事要谨慎小心,切记利欲薰心,以那些子虚乌有之言迷惑君上。若你敢做这样的事,虽是我亲手选出来的,一样要处置你。”
“是。”梁令瓒乖乖应着,快退下时,忍不住回过头,重又跪下来。
“干什么?”
“给您认错。”梁令瓒说着就磕了个头,然后抬头道,“晚辈之所以写得出这份文章,是因为晚辈在山间长大,见惯了农人的辛苦,才知道四时、风雨、历法、赋税、人丁、虫害等等对农事的影响。您要换一个题目,晚辈可能搜肠刮肚也写不出这么多来。晚辈这个极优,纯属运气好。您放晚辈走,其实是替地方百姓除了一害,不然晚辈这样的去当父母官,不知道要把祸害多少百姓。”
宋璟怔住了。不管是下属还是同僚,家人还是朋友,包括他最疼的亲孙子宋其明,在他面前无一个不是战战兢兢,每说一个字都要掂量三五遍的。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在他面前这样说话。
他脸上的皱纹宛如刀刻出来,没有表情时犹为可怕。梁令瓒心道一声糟糕,她老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可话不说明白的,又觉得自己在欺骗这位老人。
“去吧。”
半晌,头顶传来宋璟的声音,“你也知道历法对农事之重要,农事是百姓的根本,也是国家的根本。去了集贤院,好生跟着一行大师制定新历,也一样是造福百姓了。”
梁令瓒抬头,眼睛时亮,大声道:“是,晚辈谨遵大人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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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吏部衙门,就见阶下一株海棠结满了密密的花苞,正卯足了劲头预备怒放,海棠后,陈玄景一身青衿,背身而立,正在等她。
梁令瓒站住了脚步。
好像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他都站得这么直,仿佛永远不会倒下。
看着他,就觉得很暖,很安心,打从心眼儿里亮堂。
她轻轻走过去,还没到近前,陈玄景就听到了脚步声,回过身,看到了她手里的学籍文书,脸上的神情一松:“拿到了?”
“嗯。”梁令瓒点头,“宋大人很好说话的。”
陈玄景失笑:“整个大唐,怕是只有你一个人会这么说。”顿了顿,问道,“你怎么拿回来的?宋大人可有怪罪你?神情有没有不悦?他会先提走你的学籍文书,着实是抬举看重你,如今你来拿回,可是拂了他好大的面子。过几日我替你安排一场席面,请宋大人过来,你好好赔赔礼……”
他一路说,一路走,回头才发现,原本并肩走在自己身边的梁令瓒落后几步,没跟上来。
她站在三月的阳光里,枝条在她身边抽芽,花朵在她身边吐蕊,燕子在她身边飞来飞去筑巢,她朝他微微一笑,然后,恭恭敬敬弯下腰,向他躹了个躬。
这个躬躹得端端正正,一如之前他朝她行的那一次。
“多谢你,陈兄。”
如果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如果不是你,即便我再努力,最多只能考上正义堂。
多谢你,让我和梦想之间,省去了六年光阴。
许许多多的话,都在喉咙里,不知为何,说不出口,同时又觉得,并不一定要说出口。
这些没说出来的,她会全部记在心里,她也相信,他会全部懂得。
陈玄景走向她。
梁令瓒发现自己真喜欢看他走向自己,时光都被放慢,他衣摆上每一道波动的皱褶都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脑门上就被弹了一下。
不疼,柔柔的。
“傻子,你已经谢过了。”
“咦?”她怎么不知道。
陈玄景却不再说,转身往外走。
“哎,我什么时候谢过你了?没有吧?”梁令瓒连忙跟上,在他面前,一路倒退,一路道,“要不我再抓条蛇给你炖汤吧?现在天暖了,蛇多了呢……再不然我们就去打猎,我烤兔子也是一流的……喂,你怎么不说话,为什么说我谢过了?我都不知道哇……”
她絮絮叨叨,啰啰嗦嗦,一路说个没完。
陈玄景嘴角一直带着一丝笑。这丝笑比此时的春风还要柔和。
——你抱过我了。
——这就是最好的谢礼。
——比世上任何任何的东西都好。
他抬头望着红墙外的天空,天空蓝得让人心醉,空气中充满花草的芬芳,春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