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景看着她,目光很深很深,深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流淌出来。
靠得这样近,隐隐闻得到她身上玫瑰香气,清甜,混在淡淡的酒气里,像是一坛开封许久的茵陈玫瑰。
昨天晚上那个醉态可掬的梁令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谨慎戒备的梁令瓒,死死守护着自己最柔软最痛楚的秘密,就像蚌那样守护着自己体内的珍珠。
他伸出手,在她脑门弹了一记,声音里带着一丝低笑:“骗你的。”
这一记又轻又柔,像一片羽毛拂过梁令瓒的额头。
梁令瓒热泪盈眶,差点就哭出来了。
“能不能不要开这种玩笑啊陈兄?!”
会出人命的!
还有,“咱们……能不能换个姿势说话?”
“行,设若你不挡着我的书的话。”
梁令瓒回头,愣住。
一卷《诗》静静地躺在她背后的书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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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考了射与御,明天要考书与乐。御和书梁令瓒都不在话下,就剩一个“乐”是头等大事。
诗以乐合,考乐艺时,除了乐舞与乐音之外,要考的就是诗了。
陈玄景挑了几首考核,发现梁令瓒已经能倒背如流,不由想到她最初背《论语》那磕绊劲儿,笑了:“几时这么长进了?”
“这些东西虽然拗口,但背着背着也就顺了。”何况她一不惜力二不惜时,背不下来的,抄也要抄到会背为止。手指头拔弄着笔架上的笔,梁令瓒其实有几分心不在焉,趁着陈玄景翻书选诗的功夫,忍不住问道:“你昨天……跟我说你的心事了?”
陈玄景头也没抬,“唔”了一声。
梁令瓒心痒难耐,觉得自己真是亏大了:“我、我都不记得了……要不你再说一遍?”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怎么就学不会迂回宛转些呢?也太直白太生硬了,打死陈玄景也不会说的……
然而陈玄景抬起头:“想知道?”
这一抬眼的模样真是眉目如画,眸子里又带着浅浅的笑意,初春的阳光仿佛专为他而生。梁令瓒的眼睛忍不住变得贪婪,想要将这安静的午后、幽深的藏书楼、清冽的春光与眼前的人一起留住,永永远远留住,永永远远不忘记。
她不知道她的眸子有多明亮,这样专注望来的时候有多清澈,陈玄景毫无阻碍地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情不自禁想近一些,再近一些,好看得更清楚些……他轻声道:“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一度我以为她只是我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后来发现不是。”
“一度我以为自己很讨厌她,后来发现不是。”
“一度我以为和她永远不可能在一起,后来发现不是。”
“就在昨晚,我才知道上苍有多厚待于我,我已经决定,从今往后,此生此世,绝不放手。”
他的声音这样悦耳,他的眼神这样温柔,他这样定定地瞧着她,好像她就是那个人似的。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梁令瓒可不会这么胡思乱想,她轻轻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人,真是好福气……”
她早该想到的吧?论家世、论才学、论前程,老天爷已经给了他最好的,如果说还有什么能让他痛苦买醉的话,只有感情了。
“只可惜,她还不知道。”
“为什么?”梁令瓒微微意外,“你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去提亲?”
陈玄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脸,像是要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你让我向她提亲?”
“既然你喜欢人家,那接下来……不就是要提亲了吗?她一定会答应的……”梁令瓒的声音越说越低。
酒真是好东西啊,喝醉了的她好厉害,居然有能安慰他鼓励他,这会儿她只觉得心一直在往下沉,肚子好像变成了无底深渊,怎么沉也沉不底,光是说了这么几句,就觉得用光了全身的力气,她努力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用力道,“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这个笑容很灿烂,只是这灿烂像是纸糊的,一戳就能戳破。
陈玄景问:“我若成亲,你高兴吗?”
“高……高兴!”
梁令瓒继续用力地笑,只是笑得有点过头,反而像是要哭出来。
陈玄景心情很是愉悦,悠悠道:“很可惜,我提不了亲。”
“为什么?”
“因为,不能提。”
“为什么不能提?”
“因为提不了。”
梁令瓒眨巴着眼睛,脑子被他绕成了浆糊。
陈玄景再也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因为那个她一心想进集贤院,就算提了她也不会答应的,只怕还会吓着她。
手底下的软弹嫩滑,是碰到了,才知道自己的手有多怀念这种触感。
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笑容出卖了他,怎么讲,梁令瓒觉得,这笑容过于幸福了,幸福得,像要满溢出来了。
“陈、陈兄,”梁令瓒发现不该提这个话题,而且她也真心想换个话题了,“咱们接着背?”
“咳,好。”陈玄景收回手,瞬间端庄了起来,“郑风子衿。”
梁令瓒便背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陈玄景道:“不对。”
梁令瓒一愣:“哪儿不对?”
“语气不对。”陈玄景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若你心中在思念一个人,必然不会将这句读得像背书一样。”
这八个字从陈玄景口中出来,当真是荡气回肠,梁令瓒心中莫名一跳,喃喃道:“可我们不正是在背书吗?”
陈玄景合上书,认真地问她:“梁令瓒,你知道是什么是乐吗?”
“就是……乐理、乐律、乐舞、乐情,种种。”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乐,是人的心里受到某种感触,动摇而发声。你这背书,能算是乐吗?”
梁令瓒肃然起敬:“受教了。”她清了清嗓子,试着吟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等等。”陈玄景打断她,“这篇说的是什么?”
“讲一个女子思念她的心上人。”
“你有心上人吗?”陈玄景问,语气语调太过自然,仿佛这只是教学过程中一个极其普通的学术问题。
“没有。”好好学生梁令瓒想也不想便答。
虽然极力克制,陈玄景的语气里还是有了一丝丝波动:“当真没有?再想想。”
“真没有。”梁令瓒答,猛地,她想起来了,她应该有的!“哦,有,有。”
陈玄景的眸子微微一亮,声音有一丝发紧:“谁?”
“捧香。”梁令瓒觉得自己好生机智,充分地利用了陈玄景当初的误会,就地取材,顺便证实自己“纯爷儿们”的身份。
“……”陈玄景的表情微妙,“她既不在眼前,就不提她了。这样吧,你看着我的眼睛,假想我是你的心上人,再诵一遍。”
梁令瓒想说心上人这个东西应该是在心上,而不是在眼前,在不在都是心上人;再者这个东西也没办法假想,两个男人,怎么假想呢?
她的大脑经常会忘记自己是个女孩的事实,但心好像不会。
眼睛对上陈玄景眸子,那双眸子漆黑温润,里面全是期待。在这一瞬,她的心砰地跳了一下,这一下跳动是异样而奇妙的,仿佛直接振动了声带,声音微微发颤:“青青……子衿……”
……他穿的岂不刚好是青衿?
“悠悠……我心……”
……她的心岂不正在悠悠荡荡?
一千多年前的诗,穿越了光阴,仿佛为此时此刻而生。
这个……虽说乐要动情,但太动感情好像也不好啊……梁令瓒拼了命把那四散的奇异情绪拉回来,接着背下去,“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一首背完,对面悄无声息,她抬头一看,陈玄景正瞧着她,眸子隐隐发亮,几乎让她怀疑那里面有泪光。
“只有前两句,还差强人意。”他点评。
梁令瓒不由对明天的考试充满怀疑,她大概是学不好乐了……前两句磕磕绊绊成什么样了啊!好在哪儿啊?
陈玄景后面又考了她几首,不过没有再逼着她“想象着心上人”来背诵了。
下午的御艺会考在即,两人不多时便下楼。离开之际,梁令瓒经过陈玄景的坐席,忽然瞥见案上写着一首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梁令瓒学过这首,这是写男子与意中人同心定情的诗,有着美好的期许与炙热的深情。
这是什么时候写的?
她方才低头背诗的时候吗?
永以为好也……他,一定很喜欢很喜欢那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