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瓒回到梁宅的时候,管家也刚回来,两人险些撞在一起。
自从年后开学,梁令瓒就没离开过国子监,家里的事情多半是由捧香作主,但捧香白天都在绣坊忙碌,所以管家等人基本处于无组织无纪律状态,日子过得很是逍遥。这回被主人撞了个正着,管家连忙告罪:“我跟捧香姑娘说过的,亲戚过寿,我去吃了顿饭,实在不知道公子您今天会回来……”
梁令瓒没有说话,死死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管家吓个半死,心想这主子莫不是那种平时好说话发起脾气来吓死人的那种?梁令瓒颤巍巍伸出手,指着他腰间的玉佩:“这是哪儿来的?”
“这是原主子赏的呀。”管家连忙摘下来给她看,“去年年底老夫人过寿,我们都去大宅那边帮忙,正好二公子有件衣裳被酒污了不要,我就赶紧捡起来了,这玉佩就是跟衣裳一起的。您看这玉质虽说不上多好,但经过陈二公子之手的,能有不好的东西?您看看这雕工,看看这款形!”
梁令瓒怔怔道:“……他不要的?”
“自然。老吴我一向老实本份,不是正正当当来的东西绝不能上身。公子您一眼都能瞧上,可见它真是不俗,跟您般配!”说着把玉佩往梁令瓒手里一塞,“既然公子喜欢,这只玉佩就算小的孝敬您了!”跟着碎步跑去张罗,吩咐着备热水备饭食,呼呼喝喝以壮声威,偌大的宅院顿时热闹起来。
梁令瓒站在原地,玉佩就躺在她的掌心,是条镇作一团的小蛇,去年冬天,自己倾尽所有买下、然后托宋其明送进陈家的那只。
“小瓒!”
一人从后面扑过来抱住她,是捧香,头发已经解散了,只包了条帕子,笑道:“今天怎么回来了?才备好热水你就来,真会挑时候!一个人站这儿发什么呆?”忽然注意到她手里握着的东西,“——这是什么?”
“没什么。”梁令瓒手一转,把玉佩收进了袖子,叹了口气,扯了扯嘴角,苦笑道,“我只是突然明白一个道理,不单成亲要门当户对,交朋友也是要门当户对的。”
要不然啊,就会被嫌弃。
可那晚他又为什么会去西山救她?
在雪光中微笑的脸,和厌恶地对她说“给我滚”的脸,重叠在一起,把她的脑仁都绞痛了。
“什么对不对的?”捧香推着她,“走走,快去泡个热水澡,瞧你这一脸魂不守舍的!冷着了吧?”
卧房中,浴斛里热汽腾腾,水呈一种淡淡的胭脂色,十分美丽。捧香道:“大娘教我的法子,洗澡水里放玫瑰香膏,洗完后肌肤又香又滑,好用得不得了,你试试看。”一面说,一面替梁令瓒解衣带,梁令瓒想反抗一下:“我不洗,我来是想……想……”
“想什么想?看看你这脸色,拧得出绿汁来!会考这么累吗?”捧香把梁令瓒按进浴斛里,门外老吴来请捧香决定菜色——在老吴心里,捧香已经是这院子里的女主人了。
捧香把几道大菜都删了,添了几道清淡菜色,想了想,决定去厨房给梁令瓒熬个粥。老吴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心里想着这位女主人着实是贤惠。
屋内,热水包围着梁令瓒的身心,却包不住心里的念头。
她之所以回来,不是为了休息也不是为了泡热水澡,她是想……去那间屋子看看。
那间屋子里的东西早已经送回了陈家,但是,门框上那道线还在,那个“景”字还在。
心中不知为何有那样强烈的念头,又强烈又怪异。她想去看看那道线,看看那个字,就像一个饿昏头的人想看见白馒头,像一个快冻死的人想看见火光。
她起身披上衣服,胡乱擦了擦头发,推门出去。
经过池塘时,她站住了。星光淡淡,池塘安静又乖巧,像镜子一样照出那个夜晚。那一晚,她和陈玄景坐在这边大石上,他揽着她的肩,对她说看她越来越顺眼了……
一切好像就是从那晚开始变得不同的……在那之前,他教她诗文,带她学乐,高兴了会替她戴幞头,不高兴了就弹她脑门……当时不觉得怎么样,现在回头看看,那真是一段晴好的时光。
可在那之后,她好像连见他一面都难了……
她用力甩了甩头,接着往前走,把池塘抛在身后,把大石上坐在一起的影子抛在身后。
她好像把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丢在了后面,只是说不不上来那是什么。
院子太大了,这所屋子位于最角落,日常就是闲着,东西搬走之后更显得空寂,梁令瓒发现自己干了件蠢事:她忘了带灯笼,什么线什么字,什么都看不清了。
可心却满足了。像是饿的人吃上了白馒头,像是冷的人烤上了暖炉,像浪迹的船终于泊进了港湾,她靠在门内坐下,头挨在门框。
四下寂寂,星子在头顶横陈,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那些奇怪的难过和眼泪好像都变得遥远了。
忽地,有人声传来:“……吴管家说了,这里最僻静,平时谁也不会来,您既然不想遇见人,在这儿等最好不过,吴管家打发梁公子用完饭马上就来——”
这是老吴要背着她搞什么名堂?
梁令瓒支起了耳朵,就听一个声音道:“梁令瓒在?”
四个字,从耳朵落进心腔,心猛地摇动了一下。
竟是陈玄景。
“是,梁公子平时很少在,今儿个不知怎么回来了,因为没有提前说,所以厨房里正忙着呢,吴管家一时也走不开。要不小的还是给您说一声吧,梁公子很好说话的,自然让吴管家即刻过来——”
“我给你去告诉老吴,他来不来都无妨!他拿走的那件玉佩马上给我送过来!”陈玄景的声音里像是压抑着极大的火气。
下人吓了一跳,连忙去传话。
苍伯向陈玄景打着手势,大约是劝陈玄景进屋子避风,陈玄景耐着性子转身过来。他的步子迈得又急又大,迈过门槛时,忽然顿住。
陈玄景:“!”
梁令瓒:“……”
两人一高一低,在黑暗中两两对望。远处的灯火投在陈玄景的脸上,眉眼清俊至极,梁令瓒整个人都缩在黑暗里,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再浓的黑暗也盖不住。
陈玄景的身体仿佛僵成了冰块,良久之后,目光一震,转身便走。
“哎,等等!”
几乎是同时,陈玄景一个趔趄,险险扑倒,百忙中用手撑住门框才稳住身形。
——梁令瓒从黑暗里扑出来,抱住了他的大腿,一张脸暴露在星光下。这张脸占据了陈玄景全部的视野,明知该转头,明知该把人踹开,视线却顽固地落在上面,不肯挪开。
是看到这张脸,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在听风书馆,眼睛能清晰地区分得出,那少年脸虽小,轮廓却更为硬朗,眼睛虽大,神采却少。可那时心是糊涂的,固执地将眼前这个人的影子往相似的人身上套,越看越觉得,真像。
现在才明白,哪里会像?怎么会像?这个世间,到哪里再去找这样一双仿佛满天星辰都倒映其间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