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的第一批客人是宋其明、源重叶和捧香。
梁令瓒原本还请了春水大娘和李司业,但李司业早已回洛阳国子监,春水大娘在两地绣坊间来回,前两天刚离开长安。
捧香全程如同梦游,不停问:“这宅子真是你的吗小瓒?”
宋其明则压低声音问:“小瓒,你老实说,陈玄景到底有多少把柄在你手里?”
如果说有什么把柄的话,那一定就是陈玄景温文尔雅底下喜怒无常的真面目了。
可要真为这个,源重叶岂不早就是坐拥豪宅的人生大赢家?
“不可能……”源重叶满脸困惑,“这是玄景母亲最喜欢的宅子,玄景小时候常来住的,别说一千两,一千万两他也不会卖啊……小瓒你到底给他灌了多少迷魂汤?”
梁令瓒答不上来。
她用默星图的记性,仔细回忆了相识以来陈玄景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试图找出某种玄机。可想来想去,唯一可能就是陈玄景正在暗处露出狐狸笑,等着某一记得跳出来大喊一声:“交易完成!现在给我当一辈子奴才来还债吧!”
总觉得这样才合情合理。
她一直在等着,陈玄景却始终没有跳出来。
很快到了年关,学中放假,闺中也停了针黹,梁令瓒和捧香跟着春水大娘回洛阳,在家里同婆婆与爹爹过了个团圆年。
大年初三便借口绣坊忙,回了长安。
梁婆婆的相亲大法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则是会考在即,她早就和刘学录约好趁着年假苦读。
教学场所从藏书楼换到了平康坊梁宅,梁令瓒还把闵学录接了过来,再加上常住人口捧香、时不时便过来蹭住的宋其明和源重叶,梁宅已经变得很是热闹了。
这日正月十五,是年节里没有宵禁的最后一天,街上的欢嚣盈天,几乎是通宵达旦。刘学录直教到亥时才离开,梁令瓒要送刘学录回家,刘学录推辞,梁令瓒道:“我御车的本事很不错的,一会儿就能把您送到家门口。”
刘学录道:“我一会儿还要去拜访一位朋友,不忙回家。”
“那我送您去朋友家——”
刘学录把眼一瞪:“有这功夫,不如去把书温熟。你从算学馆升太学馆,以为是容易的?”
刘学录和闵学录不同,闵学录喜欢叫叫喳喳,再大的脾气吼一顿也就完了,刘学录却是轻易不动怒,一瞪眼便很是吓人。梁令瓒只得依言,把刘学录送到巷门口,看着刘学录走远了才回来。
刚回来,便有一把娇滴滴的声音在门外问:“此处可是梁画师府上?”
梁令瓒把门打开,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低垂的帘帷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怡人的香风。叩门的丫环相貌十分俏丽,轻盈盈向梁令瓒行了个礼:“公子万安。我家姑娘久闻梁公子丹青之术妙绝天下,一直无缘相见,今日特来拜会,恳请公子赐画。”说着,捧出一只托盘,“一点心意,以为公子润笔之资,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入云楼是平康坊有数的青楼,比起天上居也不遑多让。托盘上是白花花的银子二百两,在元宵佳节不断升空的烟花中闪过一阵又一阵的光芒。
梁令瓒当惯了穷鬼,丝毫不晓得“矜持”二字怎么写,正要满面笑容接过,有人轻轻一咳,淡淡道:“二百两银子就想求画,这位姑娘是不是搞错了行情?”春水大娘自夜色中走来,裹着狐裘,十二万分的艳色都裹在倦色里。
丫环道:“我家姑娘打听过了才敢来的,不知道这位姑娘是哪家的?”
春水大娘道:“我是哪家的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家姑娘若是想求画,就把银子添上十倍再来吧。要不然,像我一样,把银子换成金子,也使得。”
她身后的老妈妈手中捧着一只锦匣,揭开来,码着齐齐整整的金锭,一只只圆圆滚滚,金光灿灿。
那丫环一看,脸色都变了,回到马车上,不一会儿,下来向梁令瓒行了个礼告辞,随着马车走了。
梁令瓒眼睁睁看着二百两银子飞走,肉疼:“大娘你何苦捉弄我?”
闪闪发光的金子固然好,但那是春水大娘进货的本钱,跟她并没有半枚铜子的关系呀。
春水大娘携了她的手进去:“你且别慌。你知不知道,天上居最近添了个观画选美人的新花样,一来赏画,二来赏美人,既风雅又趣致,来客如云。其他楼子里也想照搬这套。只是美人固然都是美人,画出来的画,却要么是画技不佳,画不出美人真正动人心处,又或是过分美化,客人先看画再看人,不免失望。看来看去,只有天上居的画,无一幅不美,且是本人身上出挑的那种美,即便本人姿色稍弱,画中也能画出美人最美的那一面,姑娘们有意往那一面去靠拢,竟是越来越美,所以呀!”春水大娘嫣然一笑,“梁画师你可是要名满京城了哦!替你定价二百两黄金,那是怕你累着,还不快去做点好吃的,谢谢你大娘我。”
梁令瓒后面又去了几次天上居学乐,每次都被拉着作画,所得也很是不菲。但她从来没当那是什么画资,只当是小姐姐们的送的礼物,这么一想,还是吓着了:“这么贵,谁来呀?”
“傻小瓒,有些东西,越是贵,越有人来。”
梁令瓒对此将信将疑。这么多钱已经够买一所上好的宅院了,拿来买一幅画,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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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学录离开梁宅,穿过热闹的人群。在天上居的雅间里,有人已经在等着。
酒醇而清,暖得恰到好处,鼎里焚着香,烟气袅袅,悠扬乐声隐隐传来,刘学录在席上坐下,不是太自在。
“选在此地,是不想学录奔波,还请学录见谅。”执壶斟酒的手修长如玉,香气里压不住浓郁的酒香,陈玄景仿佛已经喝了不少酒,但神情仍十分清明,他举杯道,“学录多日来辛苦了,学生敬您一杯。”
“不敢当,若不是你,我母亲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该是我谢你才是。”
这一杯饮过,两人方进入正题,刘学录道:“梁令瓒底子虽然单薄,但胜在勤勉,肯下苦功,会考应当无碍,你可以放心。”
“能否进入率性堂?”
刘学录沉吟:“要看运气。他机敏过人,不乏才思,只是吃亏在起步晚,读书不多,若是题目出在读过的书里还罢了,若是没读过的,只怕就要干瞪眼。”
“若是能进率性堂,可有望前三甲?”
“这个就不要想了。别的不说,单是你与南宫季友两个就稳占前二,还剩一个人,怎么轮也轮不到梁令瓒。”刘学录道,“他能学到这一步,已经是日夜苦读才得来的奇迹,不要再苛求了。”
陈玄景颔首,谢过刘学录。
苍伯准备好马车送刘学录回家,马车上备着上好的补品与药材,刘学录回头望向那雅间的位置,喟然一叹:“我一直以为像他这样出身的人,所谓贤名只不过是众人奉承,现今才知道,这般尽善事而不显名,实是古之真君子者也。”
这话苍伯回来后打着手势说给陈玄景,陈玄景桌上已经空了几个酒壶。他斟出最后一杯,慢慢送入口中,轻轻笑道:“真君子?呵呵。他错了,我是这世上最大的伪君子。”
从这里望下去,可以看到热闹的大厅,厅上四壁悬着美人图,一幅幅别具妍态,画上没有落款,客人们纷纷猜测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是梁令瓒。”陈玄景轻声道,他想起身,起身去告诉那些人,他们所夸赞的人怎样一个横空出世的天才,他们所欣赏的笔触只是那人随手涂摸,那人几笔画成的小人儿也像是能从纸上舞蹈起来……他想告诉他们,那个人的名字叫做梁令瓒,梁令瓒,梁令瓒。
可是身体里的酒太多了,多过了血,他一晃,险险跌倒,苍伯扶住他,他靠在苍伯身上笑了,“苍伯,他们好蠢啊,他们不知道,他叫梁令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