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兄,陈兄?”
她一路走,一路唤。
被野狼拖走了?不像啊。
先走了?也不对啊,好端端为什么不告而别?
就在这时,马蹄声传来,一群皂衣捕快驰马而来。当先一人眉眼冷竣,正是严安之。宋其明也在其中,老远就在挥手:“小瓒!小瓒!”冲到近前,滚落下鞍,一把抱住梁令瓒:“呜呜呜,有个猎户说这里有野狼出没,我还以为你被野狼吃了……”
话没说完,被严安之拎着后衣领,一把拖开。严安之双目如电,将梁令瓒从头到脚扫了个遍:“可有受伤?”
“啊!”宋其明惨叫起来,看上去快要晕过去,“血血血血血,小瓒流了好多血!!”
“是狼血。”梁令瓒只见众人的脸都颇为憔悴,眼里全是血丝,一看就是一晚上没睡,忙把怀里的早饭贡献出来,“你们是来找我的?”
“可不是?!”宋其明眼疾手快挑了只兔腿,咬得一嘴含糊,“只知道你在西郊,这一晚我们把西郊的每一寸地皮都快翻过来了……”
梁令瓒连忙道谢,问道:“你们来时,可有看到陈兄?”
“看到了呀,还是他告诉我们你在这儿的!”宋其明啃完兔腿,又捞了块野天麻,细细地去皮,“他说他有要事先走一步,让我们来接你。”
还真是先走了……梁令瓒悬着一颗心放下了,又莫名地,若有所失。
严安之没有再说什么,领着手下人稍作休整,便护送梁令瓒与宋其明回国子监。两人自然是迟到了,梁令瓒更因衣衫不整形容狼狈被周司丞罚了三天静室。
三天静室而已,对梁令瓒来说完全不在话下,三天后又是一条鲜龙活跳的好汉。
再过得几天,旬休又至。这一日,苍伯捧着文书来接梁令瓒。签过字,画过押,梁令瓒就成了平康坊那所宅子的新主人。
房子收拾得妥妥当当,池水清澈静谧,几名仆人齐齐整整地立下阶下,同时鞠躬:“公子好!”
梁令瓒吓一跳:“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领头管家模样的上前来,拱手道:“小的们的身契,原主子已经一同转卖给了公子,从今以后,小的们就是公子的人了,要做什么使唤,但请公子吩咐。”
梁令瓒这回是真吓着了,吃吃问苍伯:“还有这回事?”
苍伯示意她在那卷文书里找一找,果然,梁令瓒找到了好几份身契。
“这这这这怎么行?”光是房子她已经是抢来的好吗?“你们公子在家吧?我去找他。”
苍伯却摇摇头,打着手势。梁令瓒手势没看懂,摇头却是看得懂的:“不行不行,这断断不行,这些人我不能收……”
“公——子——”蓦地里,管家长嚎一声,跪下来,“公子啊,我们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手脚麻利,做事勤快,心眼老实,只知道忠心服侍主人,别的一概不知。公子赶我们走,以后我们怎么在人前抬得起头来,怎么活得下去啊……啊啊,我们不如死了算了……”说着就要往池子里跳,梁令瓒连忙拉住他。
可她只得两只手,拉得住这个,拉不住那个,众人前仆后继,直往池边冲,她只好大吼一声:“我收了我收了我收了!”
大伙儿瞬间安静了,老实本份的行了礼,各干各的去了。
梁令瓒抹了一把汗,心想这帮人干活的本事不知如何,寻死觅活的本事倒是很了得。
“陈兄在家吗?”她问苍伯。
苍伯打手势,见她不懂,折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两个字:“远游。”
远游?这寒冬腊月的?
“到什么地方去?”
苍伯摇头
“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还是摇头。
不论如何,总归是喜迁新居,管家还殷勤地问她要不要请客,厨子的手艺很是不错的。梁令瓒赶紧又去看身契书,惊恐地发现不单是厨子,陈玄景把侍女嬷嬷全都配齐了,都在内院等她呢。
这些人的身价银子得多少钱啊……
梁令瓒气若游丝,“你们的工钱……多少一个月?”
管家笑眯眯道:“好叫公子得知,陈家转卖奴仆有定例,除非犯事的,否则有十个月月例相赠。这次原主子心情好,给我们发了十年份的。十年内,您不必掏一枚铜钱。”
梁令瓒:“……”
她虽说住过一晚,但深夜来,天明走,除了这片池塘,什么也没留下印象。管家领着她,一间间屋子打开,细细告诉她这原是做什么的,这些桌椅布设又是什么讲究什么来历。但在最后一扇门前,管家推开门又关上了,一脸尴尬地转过脸来:“这个……公子莫怪,这里头是原主子小时候用过的东西,收拾好了,原说今天送过去的,我这就让人送走——”
梁令瓒原本已经看得头昏脑涨,这会儿忽然心里一动,对这间屋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能看看吗?”
一般主子这样跟下人说话,多半是可怕的反讽。管家悚然一惊,连忙弯腰将新主子请进去,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
是到了好些天之后,管家才明白这位新主子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反讽。
里面堆着些箱子与包袱,箱子里大多是书,梁令瓒拿出一本翻了翻,放回去,做出评语:“书呆子。”
包袱里是些衣物,梁令瓒发现其中一件圆领袍只有自己的手臂长,虽然小,做工却极是讲究,用料也极佳,颜色到今天也依然鲜亮。
管家见她有兴趣,忙道:“这是原主子五个月时穿的。”
五个月……五个月大的陈玄景?
梁令瓒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穷尽全部的想象力,也无法将时光倒回,看到那时陈玄景的模样。
小时候的衣服、器玩,装了好几箱子,梁令瓒真想每样都掏出来看看。但有管家在侧,她也不太好意思尽情翻陈玄景的老底,爱不释手地看了几件,强迫自己起身离开。
出门之际,忽然在门框上看到一条淡淡的墨痕。
画在离地一尺多高的位置,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了个“景”字。
在这一瞬,心脏被某种柔软的东西猝不及防地击中。
尘埃在空气中飞舞,视线穿透了缥缈的光阴,她看到一个两三岁大的小男孩,踮起脚尖,提笔颠巍巍写下自己的名字。
是他学会的第一个字吧?
一定是写得全神贯注无比郑重吧?
不知为何,泪光泛到了眼角上。
“……公子?”管家忍不住出声。
“咳咳,”梁令瓒深吸一口气,压下满怀奇情怪绪,深情地摸了摸门框,“这木料可真不坏。”
管家心想:任谁得了这么大宅子,可不得高兴得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