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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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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睁开之前,眼皮上已经感觉到了亮光。

睁开之后,明亮的光线涌进眼睛。洞外,初升的朝阳照耀着积雪,积雪反射着阳光,洞外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光源,陈玄景就在这个光源里,微微发着光。

他还在睡,靠着石壁,合着眼睛,眼睫漆黑深长,顺着眼尾微微上挑,如果用笔来画,那将是一道优美至极的弧线。

梁令瓒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慢慢地把头从陈玄景肩上抬起来,小小翼翼挪回自己原来的位置。

呼。昨晚明明是各睡各的,她是怎么靠过来的?完全没有印象了。

幸好他还没醒,不然又会拉长个脸吧?

陈玄景一动不动,腿横在地上,尤其显得长。靴子沾上了泥土,衣摆与裤脚也被荆棘划破,她讶异地发现他穿的是丝缎的圆领袍,这种衣裳适合春天或是烧着地龙的温暖室内,而不适合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外。

可以想象,他昨晚是如何从温暖如春的宴席中离开,一路迎雪冒风,披荆斩棘,来到她的身边。

她急忙解下他昨晚搭给她的披风,轻手轻脚地盖在他身上。

然后,眼眶有点发热。

眼睛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她以为她的耳朵已经足够厉害,听得出他的担心与关心,可直到此刻才明白,他的担心与关心在多么庞大。

庞大到……她快要承受不起的程度。

她四下里看了看,找到他的箭壶和横刀,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洞外,陈玄景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长长的一夜终于过去,只剩肩头一点余温,证明过他们曾经靠得那样近。

那人像只就着暖炉的猫,一点点往他这边蹭过来,靠在他的肩头,才安稳不动,沉沉睡去。

他看着那人睡着的样子,心中充满绝望。

同样一个人,曾经那样可恼、可恶、可恨,现在又这样可怜、可爱、可心。

火光很暖,心中冰凉。

这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站起身来,最后一次环顾这小小山洞。心中知道,今生今世他都不会再踏足这里,也不会再忘记这里。

外面晴光朗朗,脚下踏着积雪,经过一座孤坟,无意中瞥见碑上名字,不由站住。

温岚,这是一个被埋葬在时光深处的名字。

“……陈兄,陈兄……你在哪儿?”

梁令瓒的声音遥遥传来。

他该走了。

然而就在他转身之时,梁令瓒叫道:“哈哈,你在这儿呢?”

一面说,一面走了过来。

这人向来是不肯好好走路的,一步有三跳,在山石杂草间如履平地,头发衣服照旧是乱糟,只有那双眼睛,永远明亮璀璨,压倒了天上的光辉。

“快去看看,我挖到了竹笋和天麻!还打了一只兔子!”她兴奋地说,然而当看清面前的坟墓时,她的声调降了一些,“呃……你认识这……墓主人?”

“温岚,十多年前曾是太史令,在张昌宗之案里自尽谢罪,没想到埋在这里。”陈玄景道,“闵学录有没有向你提过,他与南宫祭酒都是温岚的弟子。”

梁令瓒眼神飘忽,含含糊糊道:“好、好像提过一些。”

这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提过就提过,没提过就没提过,“好像提过”算怎么回事?

然而陈玄景竟没追问,他道:“你可是想知道李鸿泰的事?”

梁连瓒连忙点头:“你知道当年的事?”

长安四年,陈玄景五岁。

五岁的陈玄景什么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一年二哥离开了京城,大哥娶了大嫂,开始寡言少语,神情沉默。人们说,这叫成熟,但他只觉得大哥背上好像压上了什么看不见的重担,把大哥压得连话也不想说了。

是到了后来,他再长大了些,才有能力慢慢将当年的事情抽丝剥茧,理出个头绪。

那一年,陈玄礼和李静言在天上居认识了春水如意,正逢李鸿泰向张昌宗进言,张昌宗造大佛,春水如意被选为吉祥天女。

可为期三日的唱游还没有结束,张昌宗与其兄弟张易之便被宋璟等人诛杀于皇宫内,过从人等皆被牵扯,太史令温岚身死,梁天年下落不明,闵长泽沉沦为一名学录,南宫说因告病而逃过一劫,再回来时已是师门凋零。

那是一场政与血的清算,李唐重臣血洗了二张势力,谁也没能逃过,只除了李鸿泰。

“我专门调查过李鸿泰此人,他声称自己传达上天的旨意,永远不能让凡人看到真面目,平日戴着帷帽,除了张昌宗,谁也没见过他的脸。直到那日在天上居遴选天女,春水如意借水袖拂开了他的帷帽。”

“后来事发,他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据说是当时权力更迭,谁也顾不上一名小小术士,消失便消失了,谁也不曾在意。但现在想来,这事全由他而起,最后他还能全身而退,这心机城府,绝不是一般人物,也绝不会甘于在一隅偷生。他一定还在,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用我们不知道的名字……说不定,就在长安,就在我们身边。”

梁令瓒吓了一跳:“是谁?!”

“我不知道,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测。我大哥当年保下春水大娘一命,用尽手段不想让任何人提起这件旧事,我也查不到太多,所知一切,尽在于此了。”陈玄景看着她,“你是好奇也罢,另有目的也罢,如今你想知道的已经知道,关于李鸿泰这个人,就不要再打听了。这个人……非常危险。”

“……哦。”

“刘学录学问甚好,他至今还是个学录,只是吃亏在出身卑微,其实若论学问,当得起博士之位了。你跟着他好好学,来年会考,大有机会。”

“……哦。等等,你怎么知道刘学录在教我?”

陈玄景没有回答,他看着她,目光深沉,仿佛包含比海还要深的东西,又像是要把长长的目光在这短短的片刻用尽。

梁令瓒呆呆地看着他,忽然闻到一股焦味。

“哎呀我烤了兔子笋还有天麻!”她大叫一声,跳起来往山洞跑,跑到一半向他招手,“快来,这是我们的早饭,吃了好有力气回城。”

陈玄景没有动,他在站在那儿,阳光照在他身上,衣衫比任何一次都狼藉,可这晴光下的姿态,却比任何一次都美好。

“快来啊!我手艺很好的!”

他依然没动,只是在雪光与阳光中,慢慢向她露出一个微笑。

这个微笑很淡很淡,又很暖很暖。

梁令瓒也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奔向火堆里的早饭。

当她捧着烤好的早饭回头时,雪地里再也没有那个对她微笑的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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