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呆样让陈玄景一笑,松开她,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
“在这里干嘛?大冬天玩水,不嫌冷?”
梁令瓒习惯性去揉自己脑门,但这一下是轻轻的,与其说疼,不如说痒。他松开了她,远离了他的肩膀与怀抱,风好像有点冷了,梁令瓒缩了缩,“哦,我在等心宿二。”
陈玄景抬起头,在满天繁星里找她等的那一颗。梁令瓒道:“昨晚是子时升起,今晚大约会早一点。”
她仰着头,颈子从衣领里伸出来,细而白。陈玄景的视线落在上面片刻,费了点力气才挪开,问:“你每晚都观星?”
“嗯。”
“不累吗?”
“……不累啊。”梁令瓒迟疑了一下才回答,因为这对她来说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就像人问“你每天都吃饭,不累吗”一样奇怪。
她静静地看着头顶的天空,眸子里有星辰的倒影。
陈玄景静静地看着她。
这样的人若不能进集贤院,谁能进集贤院?
放心,我必会助你完成心愿。
心中有个声音这样说,清晰,坚定。
星辰在头顶无声旋转,时间如水一样在两人身边流淌。
观星对陈玄景来说一样是家常便饭,但他观星时满脑子是天下大事朝中格局以及天子意向,还从来不曾试过像现在这样,看星星,便只是看星星,如同怀着一丝期盼,等待一位故人如期而至。
星空原来如此明亮、繁艳,像最好的黑缎上撒满晶石。
月亮原来这样清冷、流丽,世间最好的玉石也比不上。
冬夜的风原来这样冷凛,从心里人激出一股沁凉。
这水池原来如此明净如洗,像是天神失落的一枚宝镜。池边的山石玲珑可爱,枯萎的芦草在月下投出倒影,也显出一股寂静的禅意。
这一切他早见过无数遍,却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它们,不觉得它们好,也不觉得它们坏。眼睛上像是一直蒙着一层轻纱,周围的一切都遥远而模糊,直到此刻,世界在才在眼前骤然清晰。
世界原来如此静美、壮丽、恢宏,又柔情似水。
——终有一天,你会遇上一个人,那个人将教会你天有多蓝,风有多轻,花有多美。
突如其来地,二哥的话猛然蹿入脑海。
“快看,来了!”梁令瓒跳了起来,对着那颗星挥挥手,“哈哈,来了!”她扭头向陈玄景道,“先前不论是《皇极历》还是《麟德历》,测算是都以荧惑星辅佐日月,以至于后来纬晷不合,出现岁差,所以不得不制新历。其实心宿二运行稳定,很少失时,咱们的新历完全可以借它的轨道去测算——”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说到这里才发现陈玄景呆呆地瞪着她,眼睛睁得巨大,眸子里竟有惊恐之色。
梁令瓒还是第一次看见陈玄景害怕的样子,忍不住愣了。她这想法虽说大胆了些,却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怎么吓成这样?她的手抚上他的肩,“你——”
一句“你怎么了”才开了个头,陈玄景忽然用力甩开了她的手,踉跄后退,“你……你别过来……”
他的声音隐隐发颤,像是再也不能面对她,转身就走,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险险栽倒,但他片刻不停,走得快极了,好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追来一般。
这……莫不是见鬼了吧?
梁令瓒呆呆地站在原地,诧异了半天,忽然想起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家伙真的喝醉了。
她待要追上去,身后忽然有人道:“小瓒。”
“大表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梁令瓒讶然回头,发现这宅子里的夜猫子还真不少,池边假山后,转向一道修长人影,面容清冷,眸子沉定。
严安之没有回答,只道:“天晚了,明天你们要入监,还得早起,去睡吧。”
“可是……”她扭头望向陈玄景离去的方向,那儿只余山石树影,陈玄景已经回房了。
“这是陈兄宅第,自有下人照料,你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吧。”
梁令瓒想想也是,只是陈玄景临去那惊惶的模样,总让她有些不放心,她走向自己的屋子,却是一步三回头,望向那一头。
“小瓒,你觉得陈兄如何?”严安之忽然问。
“呃……”这可真是个复杂的问题,一时间有无数个陈玄景闯入脑海,生气的陈玄景,微笑的陈玄景,睥睨她的陈玄景,替她戴幞头的陈玄景……镜像一般,四面八方都是,太多了,无法以一言蔽之。
严安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去吧。”
“哦。”
梁令瓒乖乖回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大表哥还站在那儿,月光照着他,在他脚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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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起床,梁令瓒就去敲陈玄景的门,结果来应门的是源重叶。
梁令瓒朝里张了张:“陈兄呢?”
“走了。”
梁令瓒讶异:“这么早?”
“说是有事先走一步。”源重叶顶着两只黑眼圈打了个哈欠,对昨晚的夜生活有巨大的抱怨,原本他应该在天上居的香榻上醒来的!
什么急事,说都不说一声?
梁令瓒转身,心里有几分嘀咕。
“啊对了,”源重叶道,“他走之前让我告诉你,你的笔记他不小心烧了,你自己重记吧。”
“哈?!”
不理梁令瓒的石化,源重叶笑嘻嘻凑上来:“反正魏大家这么喜欢你,你再去找她,她一定还会再为你跳一遍,什么时候去?学业可耽误不得,要不然就下个旬假吧?!”
梁令瓒木然地看着他:“源兄,你老实说,是不是你为了再去看一次魏大家,烧了我的笔记?”
“怎么可能?!我怎么是这种人呢?!”
我觉得你从里到外都是这种人。梁令瓒用眼神告诉他。
“我昨天喝多了,头沾枕头就睡着了!我睡着的时候,玄景还在批你的笔记,喏,就在这里!”源重叶一指窗下的桌案,“后来我起来喝水,他还坐在这里!他这么寸步不离,我就是想烧也烧不成——”
说到这里,源重叶猛然顿住,看看燃到一半的蜡烛,皱眉:“不对呀,我是摸黑喝的水,这家伙乌漆抹黑坐在这里干什么?”他回身一看被褥,他这一床乱成一团,陈玄景那一床却是整整齐齐,一看就没人动过。
他一脸讶然:“怎么回事?玄景昨晚一夜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