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敲响,所有生徒都往学舍去,陈玄景也不例外。藏书楼顿时安静下来,梁令瓒开始做测算。
这些日子来,她白天忙于测算,晚上在静室又不能好生休息,再好的底子也渐渐熬不住,用宋其明的话来说,就是“黑眼圈都能滴下墨汁来了”,今日的测算才做了一半,哈欠却一个接一个的来了,人也有点歪东倒西。
陈玄景午后再来的时候,一上楼,就见梁令瓒的脑袋晃了两晃,“啪”一下,趴在了桌上。
“《太玄经》也太玄了……”
“博士说要先把《易》读熟了,再读《太玄经》就容易了,你试试看。”
“《易》更难懂好吗……”
两名太学生一面说话,一面走来,正要上楼,忽见楼梯上站着一人,向二人道:“两位兄台,书楼重地,请勿喧哗。”
二人连忙噤声,但陈玄景并没有让开,对二人微微一笑:“失礼。闵学录有言,二楼书籍今日清点,概不外借,二位请回。”
这话若是别人说,两人大约要上去看看,但由陈玄景说来,两人却连问也没有问一句,说声“告辞”便走了。
陈玄景唤来一个仆役,轻声嘱咐守在楼下,不让人上楼。
楼上梁令瓒无知无觉,睡得正香,脸贴着桌面,被挤得变形,嘴唇微微张开,嘴角挂了一缕亮晶晶的口水……
陈玄景低头看着,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嘴角弯出了笑意。
他拿手指戳了戳梁令瓒的面颊,梁令瓒咕哝:“一会儿……一会儿就来……知了……我就来……”
陈玄景的手指顿了一下。
梦里都还在捉知了吗?
他是不是做得有点过份了?
他稍微反省了一下自己,然后手指又戳了戳。
手底下的肌肤,又软,又弹,又嫩,像香合坊的杏仁豆腐。
梁令瓒哼唧两声,抬起头。
陈玄景迅速收回手,拿起案上的书做苦读状,但见梁令瓒只不过换了一边脸枕着睡,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
陈玄景“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梁令瓒趴下的时候,纸上的墨迹还没干,这会儿墨汁印在了脸上。
他站着看了一阵,取过她面前的算纸,在书案前坐下来,提起笔。
楼下,仆役们进进出出,搬书的搬书,晒书的晒书,不知哪里遗漏了一只知了,在炎热的空气里拼命叫唤,知了知了知了……但隔得远,一切的声音好像都隔得很远。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张书桌,羊毫柔顺地滑过纸面,墨香浮动在空气里,浅浅的呼吸响起在这个宁静的午后,陈玄景忽然想不起来,在他二十来年的人生里,以前是否也有过这样静谧得近乎甜蜜的一刻。
**************
梁令瓒这一觉睡得好香甜,全身的骨骼经脉都得到了休憩,像是泡个了热水澡那般舒服。
她痛痛快快地伸了个懒腰,只是这懒腰才伸到一半,就看见陈玄景坐在她对面,笔下不停,低眉垂目,眼睫长长一片,夕阳把暖红的光照在他脸上。
居然已经是黄昏。
她居然睡了这么久……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下学了吗,陈兄?”
“充仆役、罚静室、做测算,寻常人只做一份也忙得不可开交,你一个人三样都包揽,当自己是神仙?”陈玄景搁下笔,等最后一笔的墨迹干了,将纸卷好递过来,“再这么熬下去,你怕是要成为国子监第一个活活把自己累死的生徒。”
梁令瓒接过一看,大吃一惊,今日的测算已经全部完成,笔迹工整,计算缜密,数据无懈可击。她先是想到:“陈兄你真在这儿坐了一下午啊?”旷课好像要罚什么来着……绳衍厅条例没背熟……
然后才猛然站了起来,“你你你你会天文算法?!”
天文算法不同于普通算法,若没有各种天文基础打底,永远也算不出名堂。她以为陈玄景只会观星占星而已,没想到他居然也懂天文。
“闵学录教你的吗?还是说,太学里也教天文?!”
“不是太学里‘也’教天文,是整个国子监,只有太学生可以修习天文。”
梁令瓒捏着算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张大了嘴巴合不上,呆呆看着他,脑子里只剩四个字:“太学……天文……太学……天文……”
“想来太学?”
梁令瓒眨眨眼:“你怎么知道?”
“你已经把那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梁令瓒也知道太学难进,不然当初崔子皓就不会费那么大劲儿了。她叹了口气,想着要不要故技重施,去太学窗外偷听。
“想也别想,这里的卫军比洛阳多一倍,且也没有给你藏身的假山。”
“……”梁令瓒忍不住摸了摸脸……有这么明显吗?
陈玄景将身子靠进椅背,看着她,慢悠悠问道:“真想进吗?”
梁令瓒立刻懂了,立刻上前殷勤捏肩捶腿:“请陈兄指点!”
“你已入长安国子监,比外人多了一层机会,就是在每年会考之际,若能答上太学正义堂的考卷,再求得三品以上荐书一封,便可以入太学。”
“就就就可以学天文?”
“太学生要通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数便是理数和气数,即天文历法,四时变化。”
梁令瓒久久地怔住,整个人似僵了般一动不动。
“但你也莫高兴太早,明明有这条监规,为何却没人去考?一来是荐书难得,二来是太学里的四书五经六艺,哪一样都是少小启蒙十年寒窗上来的,非一朝一夕之功。偶尔有人托到荐书门路,想要转考太学,结果却是正义堂会考没通过,自身学馆的会考又缺席,被除去学籍,以至于遗憾终生。梁令瓒,你可要想清楚。”
梁令瓒仍是一动不动。
陈玄景心中狐疑,“你傻了?”
“太学……前三名……可以入集贤院……”梁令瓒一字一字地说道,抬起了头,声音坚定,“我清楚得很,我要进太学,不单要进,还要考前三名!”
因为我要进集贤院!
师父不让我进,我就,自己进!
明明暮色快要降临,陈玄景却觉得眼前一片光耀。
他看到了梁令瓒的眼睛。她的眼睛明亮到极点,仿佛是一对要燃烧起来的小小太阳。
若心是一把琴,现在一定是被人重重拔弄了那根弦,铮然一声,响动天地,久久都是回音。
这就是梁令瓒,他认识的梁令瓒。小小的躯体里裹着一个强大的灵魂,强大、蛮横、粗野、不顾一切。
他久久地看着她,几乎瞬也不瞬,心跳如雷,耳边几乎有轰鸣。好一阵,理智才将这一切平复,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梁令瓒,别犯傻了,这是不可能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梁令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问得近乎天真。
陈玄景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窗边,道:“跳下去试试。”
藏书楼为着藏书方便,楼层建得极高,窗口距离地面少说也有两丈,饶是梁令瓒胆子大,也不由后退一步:“我又不是你,这么跳下去,岂不要摔断腿?”
“呵,你也知道!”陈玄景重重点了点她的脑门,“太学生徒从启蒙到入太学,少说要十年,从正义堂到率性堂,一般要六年,人家十六年光阴,才能贯通六艺,就这样也不敢说定能考上前三名。你半路出家,上来就要考前三名!就好比你没有锻过一天筋骨,光是活动活动手脚就想从这里跳下去,结果如何,用膝盖想知道!”
梁令瓒声音低了下:“可不试试,怎么知道……”
“还用试吗?不然你跳下去试试?!”陈玄景火大,“你要学天文,凭你的脑子恶补四书五经,或许能入太学,但要过率性堂前三名,想都不要想!只要一行大师点个头,你便可以进集贤院,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豁出脸皮不要,无所不用其极求得大师原谅!现放着青云大道不走,却要走这条弯死了的死路,梁令瓒,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梁令瓒低着头,抿着嘴,双手搓着自己的衣角,不说话。
陈玄景苦口婆心说了半天,见她还是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头被气得一阵阵发晕,顿时充分理解了闵学录的心情,真想找扫帚把这死脑筋的猴子揍一顿。
偏生梁令瓒不知死活,还伸手拉拉他的衣袖,“要不,你教教我试试?万一我能行呢?我从前连升六堂的时候自己也不敢相信呢!”
“这哪里是一回事?!”陈玄景咬牙切齿,“你要犯傻就自己犯去,别妄想我同你一起干蠢事!”
陈玄景说完,转身就走,因为他很清楚,再多留一刻,他只怕要被这蠢货气到吐血。
***********
源重叶花银子买通卫军,刚刚将夜宵补上仓,就见“哐当”一声,有人踹门而入,再一看,吓一跳,竟是陈玄景。
“喂,陈兄,你这可难为人啊,温文尔雅那一套人家好不容易才学会了,现在好端端换戏路,人家可怎么学?”
陈玄景理也不理,直接开了椿箱,拎出一只酒坛,仰头便喝。
源重叶赶紧抱住另一只酒坛,胆战心惊,脑子里有一个念头——
这回这完蛋!大哥一定会怪他把陈玄景带成了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