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说从宫里回来,把闵学录叫了过去,闵学录到底还是知道了集贤院里发生的事,等不及第二天,他从官署出来,直接杀到静室,隔着门把梁令瓒痛骂一顿:“你翅膀硬了是吧?这前我怎么跟你说的?你一转头就都忘了!颈上这颗脑袋不想要了!告诉过你一百遍,咱伞只管测算只管测算只管测算!旁的事就算找到咱们头上,咱们也当没看见,你倒好,还自己凑上去!你就这么想拍人家马屁啊?我告诉你,那马屁岂是好拍的!现在拍到马腿上了吧?丢了自己的脸不说,还把我大师兄的脸都丢了!真是要气死我,要气死我!”
梁令瓒头一次觉得静室里谢绝探视的规矩很不坏,有一扇门隔着,至少闵学录的唾沫星子喷不到她脸上。
闵学录一气骂这么多,歇了好一阵,问:“大师兄让我问你,你以前和一行大师是不是旧识?若是旧识,把详情细细说来,他还能在一行大师面前替你说项。”
梁令瓒对着门摇摇头,然后才想到闵学录看不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是。”
不是旧识。只是,闲杂人等。
闵学录更火了,又骂了顿饭功,大约是对着门骂不痛快,扔下一句“明天一早给我滚过来”,这才走了。
梁令瓒眼前已经出现了明天一早闵学录杀气腾腾在藏书楼门前等她的场景。
结果第二天一到藏书楼,在门前等她的不是闵学录,还是两颗光溜溜的脑袋。
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商量:“你去叫吧。”
“你去。”
“我先进的国子监。”
“那又怎样?来国子监师父又不会说什么,直接找小瓒才能见真章。”
“那就一起叫。”
“明明是你猜拳输了。”
初夏的阳光好极了,他们已经长成高大的男子汉了,只有光溜溜的脑勺还是昔日模样。
“大相师兄,元太师兄,”梁令瓒在后面唤,“找我吗?”
两人“啊呀”一声,齐齐回头,元太大笑:“好了,这回是一齐见着的,师父要骂也是一齐骂。”
大相道:“你只顾着罚不罚!小瓒,我问你,你快快老实交代到底是做了什么坏事,把师父气成这样?”
一语问出,梁令瓒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叹了品气,低下头不说话。
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梁令瓒是什么脾性两人还不知道?一看这模样就知道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两人对望一眼,也叹了口气:“我们问师父,师父也是这般叹气的。”
元太改问其他的:“你怎么来了国子监?这脸上又是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说给我们,我们给你出气。”
大相道:“这国子监是不是伙食不好?小瓒你怎么还是这么小个儿?是不是没好生吃饭?”
三个人久别重逢,絮叨起来便没完没了,有说不完的话,还是大相看着天色,提醒元太该回去了,毕竟两人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出门的,没敢告诉师父他们来找梁令瓒,耽搁久了不好回话。
两人走得依依不舍,一面走,一面回头。
他们已经长成伟岸挺拔的青年了,可在梁令瓒心里,他们永远是当初在玄都观偏院门口探头探脑的小和尚,而一跟他们在一起,她也重新变回了那个躺在梨树上睡觉的小孩子。
她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想将时光倒流,再和他们去山上捉一回兔子啊。
只可惜还没等她将这口气叹完,身后就响起一声暴喝:“梁、令、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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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玄景来到藏书楼,发现今日的藏书楼格外安静,因为没有梁令瓒。
然而这安静很快被窗外的声音打破——
“还说不是旧识!这皇宫里能有几个光头!人家徒弟都找上门来了!还骗我说不认识!小小年纪就这么骗人,长大还了得!我,我非打死你不可!”
窗下,梁令瓒跪在庭院中,闵学录无儿无女,被“教育”这个问题打得头昏脑胀,满院子乱转才找到合适的工具——扫把,高高扬起。
“住手!”扫把被一只手架住,闵学录被这力道推得后退一步,看看从天而降的陈玄景,再看看二楼窗子的高度。陈玄景在他面前斯斯文文惯了,他实在料想不到这孩子竟有这样的身手。
“都是骗人的!”闵学录悲从中来,“你们都是哄我的!你们一个个都是真人不露相,只有我蠢,给你们耍得团团转!”
梁令瓒心说这种教育风格和爹真是两个极端,还不及辩驳,陈玄景就道:“老师,学生是不想看老师犯错,情急之下这才出手,望老师恕罪。”
闵学录一愣:“我犯什么错?”
陈玄景握着那扫把,指着梁令瓒,“老师请看,梁令瓒就这么小大,您这一扫帚下去,就算不残也要吐血,不免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到时老师又要心疼,难道不是错吗?”
梁令瓒将自己缩得小小一团,眨巴眨巴眼,可怜兮兮地望着闵学录。
闵学录硬起心肠瞪着她。
陈玄景又道:“若老师是说一行大师的两位高徒,学生在路上还碰见了呢。听他们二位说,昨日梁令瓒虽是举动失礼,但大师也觉得他颇为聪敏机灵,怕他被责备后无心向学,因此特意向两位弟子前来安慰。梁令瓒,是不是?”
若论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全大唐梁令瓒只服陈玄景一个!当即点头:“他们说让我好好修习算学,还问我算学是谁教的,说我已经这样厉害,我的老师定然更厉害,哪天还想请我的老师入宫一叙呢……”
闵学录脸色大变,头摇得像拔浪鼓:“不不不,我不入宫,死也不入!”
梁令瓒忍着笑,努力摆出正经脸:“幸好我知道老师会这样说,已经回绝他们了。”
闵学录这才松了一口气,挥挥手,让她赶紧起开。
梁令瓒逃过一劫,回到藏书楼上,左右无人,她抱拳向陈玄景深深一揖:“谢陈兄救命之恩!”
她这一揖行得颇有陈玄景的风范,腰肢更显得柔韧,只是一抬头,手一撑就坐在案上,晃着两条腿,“刚才你怎么下去的?用跳的?我的老天爷,这么高,我都不敢,你怎么还跟没事人儿似的?你会飞的吗?”
这坐没坐相,一副猴儿样,换从前陈玄景一定看不上,可现在不知是看惯了还是怎地,竟觉得看见了这样的梁令瓒才能放下心,道:“我家世代将门,我小时候还梦想着像兄长那样做个驰骋天下的大将军,所以跟着兄长学了几年武。”
“痛快!当将军多么威风!”梁令瓒激赞,不过,“怎么后面改念书了?”
“因为后来我发现,将军就像皇帝养的马,要拴就拴,要放就放,身不由己,更遑论自在驰骋。于是我便想做文臣,以一言匡天下,替天子牧养万民,只是……”
“只是什么?”
“你回头看。”
梁令瓒还以为背后有人,猛一回头,却什么也看见,“看什么?”
“看窗外。”
梁令瓒扭着头,窗外是夏日绿荫荫的大树,以及数不清屋宇,一直连绵到天边。
“你看到了什么?”
“呃,皇城?”
“再远呢?”
“就是宫城了。”
皇城与宫城,便是皇宫。
“你看这天下很大,皇宫很大,其实再大的天下,再大的皇宫,都只有一个主宰。”阳光照在连绵的飞檐翘宇上,琉璃瓦呈一种美丽的金色,耀眼极了,风微微吹动陈玄景一字巾系带,“臣子终究是臣子,真正一言以决天下的,是君王。不论文臣武将,都要臣伏在天子的意志之下。”
这话梁令瓒听得不是很明白,似懂非懂道:“当官的都得听皇帝的话啊,有什么不对吗?”
“不错,当官听皇帝的,那,皇帝听谁的?”
“自然是听他自己的啦。”
“不,”陈玄景微微一笑,比他任何一次微笑都要深沉,都要骄傲,“天子,要听上天的。”
梁令瓒眨眨眼,又眨眨眼,脱口而出:“你想让皇帝听话,所以才学星占术!”
“嘘。”陈玄景笑着抬手,在她脑门弹了一记,“不得妄言啊梁兄。”
窗外阳光灿烂,映得他眉飞扬,眸胜星,人如玉。
梁令瓒捂着脑门,一时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