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红色的小灯开着,把卧室营造出朦朦胧胧的气氛。这是一种节能灯,只有一支光,开一千个小时才费去一度电,既制造了一股幽雅宁静的氛围,又十分经济。这种主意只有沈迅凤想得出来。上海人选购这种灯,多半会买白色的,用来安装在楼梯转角、小孩卧室、夜间的卫生间里,使得漆黑一团的夜晚有点儿微光。而沈迅凤偏偏选这种橘红色的,小灯一亮,整个卧室顿时有了股浪漫气息。
枕边传来她的微鼾,像呼吸,又似满足之后的轻喘,一对歪到半边的Rx房,随着她的微鼾波动起伏着,鼓起来又垂下去,十分诱人。
她就是这样,做爱的时候疯狂得像一头不顾一切的小豹子,非达到淋漓尽致的地步不可。而当达到了高xdx潮以后,渐渐就会像潮水退去般,平静下来。没多一会儿,就会进入酣睡状态。她说这里是另一个家,睡在家里的床上,她感觉踏实。
疾风骤雨般的做爱以后,在几分钟里,汪人龙同样感觉到一阵身心俱畅的满足,脑子里一无所想一无所感,他会喝一口沈迅凤事先泡好,这会儿已温凉下来的茶水,这一口茶水的滋味,在他看来比任何玉液琼浆都要美。依在靠垫上,点燃一支烟,徐徐地吐出几口烟圈,哦,他觉得这是成功男人最美妙的享受。
小区外的马路上时有鸣得过响的喇叭传来,更映衬出卧室的安静。
刚吸了半支烟,思绪重又回到他的脑际。心满意足睡着了的沈迅凤微撅着嘴入睡的神态,像极了她的哥哥沈迅宝,汪人龙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沈迅宝。迅宝睡着了也是这么副神态。
汪人龙胸际掠过一瞬间的悸动,想起他亲如兄弟的伙伴沈迅宝。直至如今,迅宝迅凤兄妹的父母,所有桂山山麓插队落户的知青,包括当年参与处理迅宝后事的上海知青慰问团的干部们,都认为迅宝是被武斗的流弹击中,夺去了年轻轻的生命的。事实确乎也是如此,他俩相约着同去省城看病,汪人龙被火灼火燎般的牙痛折磨得几天睡不好觉,公社卫生所和大队的赤脚医生只会给他拿些去痛片,他就是一次吃几片也不解痛;沈迅宝则是因水土不服拉肚子。上海来到山乡插队落户的知青们,无论男女,都会碰到因水土不服发红肿的风疹块和拉肚子,一般知青,吃一点苯海拉明,吃几次黄连素片,都能忍受风疹块的瘙痒和止住拉肚子。惟独沈迅宝,拉肚子总是止不住。于是两人相约着,一起到省城第一人民医院去看病。汪人龙看牙科,沈迅宝看内科和皮肤科。无论是大队的赤脚医生,还是公社卫生所都说,省一医是全省最好的医院了,你们这种病,省医会有办法治。他俩到大队革委会主任那儿去请假,也是这么说的。
迅宝被流弹打死以后,大队的赤脚医生,公社卫生所,大队革委会主任,还有其他知青伙伴,都以不约而同的旁证证实,沈迅宝是请假看病在省城武斗中不幸遇难的。大伙儿这么提供旁证,大伙儿也这么安慰一脸歉疚的汪人龙。
故而汪人龙除了在沈迅宝辞世不久的一段时间,有过一阵自责和懊悔之外,时间久了,便也渐渐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一残酷的现实。况且他自始至终参加了沈迅宝后事的处理,作了特别有利于沈迅宝的证明;况且他发迹以后,二话没说收留了下岗的沈迅凤,给她在自己开的公司里安排了很好的职位,并且开出不菲的工资,以至沈迅宝父母和迅凤一家人,都对他感恩不尽。
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为啥还会浮起莫名的不安呢?
沈迅宝是陪伴他去省城看牙的。至于他身上发风疹块和拉肚子,是他为获准请假找出来的理由。他去向大队革委会主任请假时,听革委会主任说省城里很乱,武斗已经发展到了开枪放炮的程度。沈迅宝怕主任不准假,还撩起自己的衣袖,让主任看他手臂上一块一块的风疹,主任这才准了他的假,还自圆其说道,你陪着汪人龙一道去,两个人有伴,也好。
走出主任家院坝时,沈迅宝在寨路上转过脸朝汪人龙龇着牙一笑,还用上海话轻声说了一句:“我装的像??”
汪人龙赞许地道:“阿乡根本弄不清爽是真是假。”
他们床对床睡在一间茅草屋里,只有他知道,沈迅宝身上的瘙痒期已经过去了。那些因水土不服而发出来的风疹,总要等一两个星期才能彻底退去。
而拉肚子,完全是沈迅宝愁眉苦脸装出来的,大队主任怎么可能检验他是真拉肚子还是假拉肚子。
对汪人龙最为有利的是,上一周沈迅宝确实拉过肚子,去找赤脚医生要过几包黄连素片,其实他只吃了一小包黄连素片,就止住了泻。汪人龙还劝他说,止住了泻,就别多吃了,多吃黄连素片对身体不利。
那几包吃剩的黄连素,事后被汪人龙藏了起来。他有腹泻症状时,还找出来吃过,多余的送给了其他知青。
这些细枝末叶般的真实情况,只有汪人龙心中清楚。他不对人说,没有第二个人知晓。真正是天知地知,惟有他一个人知道。
沈迅宝是出于对他的友情,怕他独自一个人到省城去出什么意外,陪伴他到省城去的。
谁能预见到,意外偏偏发生在他的身上呢?
那一趟旅程,是汪人龙一辈子永难忘怀的旅程。他和沈迅宝请准了假,双双来到赶场的街子上,搭乘开往省城的班车。正常情况下,班车在午后的十二点半到一点之间会路过桂山街。可那一天,场都散了,四乡八寨到桂山街的乡亲们做完了买卖,捎买了一点盐巴、酱油、针头线脑,都挑着空箩筐、背着背篼回转去了,连贪恋地在街上玩的男女知青们,也呼伴结群地回各自插队的村寨了,他俩仍无奈地在街口等候招呼车。
直等到夕阳西斜,他俩都准备不再去时,班车才摇摇晃晃地在半山公路上出现了。
司机解释说,省城里两大造反派“3·13”和“6·26”在武斗,各自占据了山头、楼房和险要的有利地形,开枪、放炮打得十分激烈,有传言说连坦克都开上了马路,把另一派用公交车、卡车垒起的街头堡冲了个稀里哗啦,连柏油马路都给坦克压出了齿痕。客运公司打来电话,让班车在县城里等候,不要在武斗打得凶的时候开进省城。直等到中午,说两大派开始谈判了,谈判期间不开火,客运公司才让各地的班车赶紧发车,把客车开回省城,开进车库里去,等武斗彻底平息,才能恢复行运。换句话说,今后两三个星期,全省的班车都将停止运营。
汪人龙和沈迅宝看见客车上总共十来个客人,顿时联想到,到省医院看完了牙齿,没有了客车,他们怎么才能回到桂山来呀?这桂山地区,长途客车可是惟一的交通工具啊!
客车在山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在开上挨近省城的柏油马路时,还遭遇了一次检查,臂上戴着“6·26”造反派红袖章的队伍拦住了客车的去路,勒令车上的每一个人下车接受检查。汪人龙和沈迅宝幸好带着大队开具的知青证明,才得以过关。拿不出身份证件的两个顾客,被造反派扣了下来。
客车往省城方向疾驰而去时,司机回了一下头说,售票时我不是问过你们吗,带好身份证件了没有?当时那两个人都说有,我也没验看,这下好了,让那些提棍拿枪的“6·26”关进去,轻则抽几个耳光,重则挨一顿打,反正是少不了的。
汪人龙和沈迅宝交换了一下忧心忡忡的目光,他俩不约而同地感觉到,这趟看牙的旅程,不会是轻松的了。
客车开进三桥,又下去了三四个乘客,他们说城里很乱,就在城边边的小旅馆里宿一夜,明天早饭后再进城吧。
客车驶进省城的马路上,汪人龙和沈迅宝瞅着省城的万家灯火,再看看车内,连司机在内,一共才七个人,不由有一股凄清之感。有乘客问,师傅你这车开往哪里?
司机说客车总站,离这不远,拐两个弯就到。你们全在那里下吧,那里安全点……
话音刚落,“砰砰”两声枪响,司机一边打方向盘把车往楼房的阴影里开,一边大惊失色地吼着:“趴下,都给我趴到座位底下。”
汪人龙吓得身子一缩,趴到了座位下头。沈迅宝却没动,还往车窗外远远近近亮着灯和没亮灯的楼房顶上张望。
司机从反光镜里看到,又一声疾叫:“你找死啊!枪子就是朝这辆车打来的。”
说完楼房顶上又响了几枪。
这是汪人龙长到二十来岁,第一次听到真正的枪声。在这之前,他只在公园门口听到气枪射击的“噗噗”声。他躲在座位底下,吓得四肢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司机无端吼出的话,不幸而言中。
第二天,依稀听见省城里武斗的枪声还偶尔“砰砰”的响几下。这是他俩第一次来到省城,碰到了武斗就没心思四处逛了。突然,不远处一阵枪响,一颗流弹“嗖”地一下飞过来,走在前面的沈迅宝应声倒下。汪人龙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片刻,他醒过神来,急忙扑过去俯下身抱住沈迅宝大叫道:“迅宝!迅宝!”
沈迅宝疼得皱起眉头,嘴巴和鼻子都扭曲着。他腹部的鲜血直往外涌,头部的血也热呼呼地淌到汪人龙的胳膊上。汪人龙急忙脱下上衣堵在沈讯宝的腹部。
沈迅宝的脸慢慢舒展开来,身体也有些软了。突然,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闪出一束明澈的光,他深沉地望着汪人龙,似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慢慢地、慢慢地无奈地翕上了眼帘。
手机铃声打断了汪人龙脑际浮现的往事,他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按接听键的时候,目光是模糊的,这才察觉到,回首往事的时间里,泪水不知不觉噙满了他的眼眶。
他把手机放到耳边,轻轻“喂”了一声。
手机里响起带一点官腔的应力民的声气:“汪人龙吗?我应力民。”
“缉毒大队长,”汪人龙稍提高了点嗓音,“你的时间能定下来吗?”
应力民道:“我给你打这个电话,就是告诉你,从下周起,我获得半个月的休假,你出发的时间可以定下来了。”
汪人龙笑了:“那好,我们初步就定在下周出发,你看怎么样?”
“行。”
汪人龙答道:“爽快,我马上联系其他人。定下了具体日期和航班,我再通知你。”
应力民是这拨准备重返第二故乡的老知青中,最有身份和地位的在职干部了,虽说老知青们相聚,不强调身份地位,但是汪人龙内心深处,始终对声名赫赫的缉毒大队副队长应力民怀有一份敬意,另眼相看。这不仅是因为他目前所任的职务,而且是因为他明白,抓毒贩这活儿,是玩命的活儿,随时随地都会把脑袋贴上去的。
挂断手机,汪人龙看见沈迅凤在朝他微笑,沈迅凤眨动着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像极了沈迅宝的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睡着了,把你撇在一旁,对不起。”
汪人龙看到沈迅凤的双眼,不觉一怔,心头一热,把她搂了过来。这女人就是这样,虽然性格泼辣,做起生意来说一不二,爽爽快快,但在对待他时,总显得善解人意,和他贴心贴肺的。也正因为此,他们虽然各自都有家庭,两人间的关系却总是维持在一定的温度上。
沈迅凤的脸枕上汪人龙的大腿,一偏脑袋道:“这么说,下周就走了?”
“我再和其他人通一圈电话,”汪人龙坐直了身子,沉吟着道,“如果大多数人同意,下周就动身。”
沈迅凤翻身坐起来,挨着汪人龙的身子,说:“那我们走吧。这事儿,我还要跟爸妈说一下,看他们对给迅宝扫墓有什么要说的。”
汪人龙心头一惊,脸面上没显示出来,他笑容可掬地道:“对,你想得很周到,是该给伯父伯母说一下。”
“伯父伯母,”沈迅凤笑一声,“亏你说得出口。”
汪人龙狐疑地瞅了沈迅凤一眼。
沈迅凤道:“我们睡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他们不也是你父母嘛!再说了,哥死以后,你不是对他们说过,你就是他们的儿子嘛!”
“这话我说过。”汪人龙承认,给沈迅宝办完丧事,后来结束插队落户生活调回上海去看他们时,汪人龙曾亲口信誓旦旦对两位老人说过这句话。
他以为沈迅凤年少,不知道这些事,没想到她都清楚。
听他这么坦然承认,沈迅凤双手一勾,搂紧他脖子,又在他嘴上吻了两下,汪人龙回吻了她一下,不过他明白,他这吻不真切,有点儿敷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