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家大宅。
姬野一脚踢开虚掩的大门,冲了进去。他没有留心脚下的绳索,被绊倒在通向正厅的石板路上,几个强壮的家奴早已埋伏在树丛后,此刻扑了上去,狠狠地把他按住,把他的脸压得贴上了冰冷的路面。
姬野奋力地抬起头:“你们干什么?”
刺眼的阳光中,他看见了昌夜模糊的脸。
昌夜蹲下来捏了捏姬野的脸,狠狠地一巴掌扇了过去:“还问我?姬家在南淮城这么多年的经营,就这么被你毁了!你干了什么你自己该清楚!你是要把我们都送去给你陪葬么?你这个贱种!”
这是姬野第一次看见昌夜露出这样的愤怒和暴戾。一时间他愣住了,不知道那个在他眼里狡黠乖巧善撒娇的弟弟和眼前这个凶狠的男子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
有人提着袍脚从正厅那边跑了过来,跑得跌跌撞撞。那是他的父亲姬谦正,满面怒容,咬牙切齿。姬谦正手里提着虎牙,姬野看他一步步逼近,不知道父亲会不会什么也不问一枪刺死他这个孽种。
“父亲!我抓住他了,交出去给禁军,或者还有机会!”昌夜迎了上去。
他完全没有料到迎面来的是一记耳光,姬谦正用尽全力的耳光。他被抽得在原地转了个圈,转回来呆呆地看着父亲愤怒的眼睛。
“混账东西!”姬谦正的嘴唇和胡须一起剧烈地颤抖,“他是……他是你哥哥啊!”
姬谦正扯着姬野的领子,眼角在抖,手也在抖。他握着枪,一枪可以扎死他,他知道昌夜说得没错,大义灭亲也许还有指望,可是他现在只想好好地看清这个儿子的脸。他忽地发现儿子真的长大了,那漆黑的眉毛和咬起牙来颊边锋利的线条让他不由得就想起那个女人。
“真是像啊,太像了……”他心里说。
他把虎牙狠狠地摔在姬野的面前,连踢带推驱散了家奴。
“滚!你滚!快滚!”
姬野茫然地看着父亲,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关门!关门!”姬谦正大吼,“从后门走,从后门!”
姬野知道不能再拖延了,他抓起枪,不顾一切地冲向后门。临到门前,他忍不住回头。
“滚啊!你怎么还不滚!”姬谦正冲着他嘶哑地大吼。
外面的人已经在疯狂地擂门了,姬谦正靠在门后,双手死死把着门杠。姬野以为父亲的眼里会流下泪来,可是姬谦正没有,他只是瞪大了眼睛,眼睛通红。
这是姬野的一生中最后一次看他的父亲,看他无比疲倦地靠在门上,却又用尽全力顶住那扇门。很久以前的记忆碎片在他心里闪了一下,那是一个下午阳光中的院子,孩子努力地把球抛出去,父亲跑出去捡回来给他,孩子又抛出去,父亲又去捡回来……抛了,捡回来……抛了,捡回来……孩子回头笑了,屋檐下静坐的女人一只白得如玉的手轻轻调着一壶茶。
女人……那个女人……姬野觉得有一把刀子横在他脑海里。他不敢再想,转过头,像是一头失去了窝的野兽,冲进外面刺眼的阳光中。
关于燮羽烈王和他的父亲“大燮文祖皇帝”姬谦正之间的关系,历史学家中一直存在着争论。
有相当多的史料表明燮羽烈王年少时并不得父亲的宠爱,只是他本人从不提起,大概作为庶出的孩子,他本人确实也因此感到些许的自卑。而“大燮文祖皇帝”也是由他的弟弟姬昌夜即皇帝位后追封的,并非姬野在位期间的事。
但是另外一些事又暗示了燮羽烈王对于自己的父亲有着很深的感情。在“南淮劫囚案”之后,寄居南淮城的姬家遭到重创,在文祖皇帝倾家荡产请托关系之后,依旧被举家逐出南淮城,此后这家人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为了敬德帝的教育,文祖皇帝甚至不得不把和妻子离婚,令敬德帝改姓,从而得以把他们母子送回天启,寄养在妻子娘家。而他自己在宛州一路行商,艰难地赚钱寄往天启以养活自己的妻儿。
文祖皇帝的去世是姬氏皇族非常羞于记载在史书中的,却又很难回避,史官们不得不以曲笔暗示。这件事大约发生在胤威帝二年到三年之间,具体时间无从考证,文祖皇帝在淮安附近行商的时候,被一些商人诈骗,从当地的商人那里借取了一笔高利贷,从事船泊位的倒卖。文祖皇帝有一封存世的信恰巧是在胤威帝二年写给自己离婚了远在天启的妻子,表示自己很快就能有一笔大的收入以便给敬德帝在宫中谋职用,而在这封信里,关于燮羽烈王只字未提。但是很快传来的消息就是因为战争而致的禁海令使得原本昂贵的泊位忽然一钱不值了,而那些和文祖皇帝一起出钱的商人们事实上和当地的高利贷钱庄暗中合伙,在文祖皇帝焦头烂额的时候不断地催促还款。才华和学识过人的文祖皇帝作为公卿后人,本来已经为自己和商人混迹感到耻辱,经历这样的大挫折无法忍受,终于病倒在淮安。但他还太不了解淮安商人的狡诈和刻毒,钱庄伙计不断地在他的病榻前催促还款,并且表示如果不及时还款就要把这位姬氏后人的名字公然写在钱庄的欠款名录里。文祖皇帝不得不把随身的一切东西典当,甚至住进了郊外不要钱的武神庙里以偿还部分款项,这一切加剧了他的病情,据记载在一个雨夜里,年久失修的武神庙遭雷,屋顶坍塌,瓦片砸在文祖皇帝的额头上,因为无人发现,这位新帝朝皇帝的父亲流血而死。
他死时睡在稻草上,身边只剩下十几个铜钿和一块姬氏家传的玉玦,那是姬氏祖先出仕皇室的时候得到的赏赐。发现他尸体之后,钱庄伙计搜走了铜钿和玉玦,甚至把文祖皇帝的外袍也拿走去偿还债务了,文祖皇帝仅仅穿着破旧的中衣,下葬时没有任何棺椁。
燮羽烈王立国之后,宛州商会以江氏为首争相投靠这位东陆新贵,其中一人是淮安大豪储若白。储若白此人粗陋无文,但是聪慧圆滑,他直奔天启城表示效忠姬野时,随身带了一块玉玦。这是他多年之前从自己当铺中发现的,以他看玉的眼光,一眼就知道是前朝皇帝的赐物,上面还有姬氏的双虎家徽,他知道此物的价值,始终没有出手,这时候觉得拿来作为讨好新霸主的见面礼再合适不过。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储若白献上这枚玉玦,燮羽烈王反而直接斥退了他。在战战兢兢三四天之后,储若白被燮羽烈王召见,一顿毫不留情的鞭打之后,强行罚没了他的家产。这个决定对立足未稳的燮羽烈王来说,在政治上是极不合理的,鞭打准备献上大批金铢宣誓效忠的商人,不但损失声誉,更让其他豪商为之止步。
而燮羽烈王这么做的唯一理由是,贷款给文祖皇帝的那个钱庄其实也是储若白的产业,只是储若白完全不知道一个姓姬的小行商客死淮安是因为他手下的伙计逼着偿还贷款。
燮羽烈王最后连文祖皇帝的那件外袍也得到了,检视之后发现这件外袍只有外面光鲜,衬里和不易发觉的地方多处缝补,其实相当的寒酸。而钱庄可查的记录是,文祖皇帝每年都寄回不小的一笔钱给天启的妻儿。据太师谢墨说,这两样东西摊在燮羽烈王的灯下,这位素来阴冷沉默的天驱军团大都护沉默良久,之后披上了父亲的旧袍,站在殿外的秋风里叹息着说:“君为昌夜,自苦若此。此诚父爱,宁不惜我。”
“你为了昌夜那么自苦,这诚然是父爱,可是你就不怜惜我么?”此刻燮羽烈王的声音里也透出了一股源自少年时的辛酸孤独,却也见得他对自己的父亲还是抱着某种隐藏很深的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