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昶也被闹醒了,惺忪坐起。缇兰两手摸着了少年的衣襟,便牢牢抓住,喘息着说道:“海里有好多怪物,把船掀翻了……他,他掉进海里去了!”“谁?”汤乾自怔了怔,旋即明白她说的是季昶。见她脸色还是惨白的,唇角不禁浮上了笑,毕竟是孩子,思虑这样清浅,刚听旁人说了航海,连梦里也是海了。“他到哪儿都有我跟着,不会出事的。”他替她理了理衣襟,含笑说。缇兰却还是一味摇头,惊魂未定的模样,“可是你不在那船上……他旁边还有好些人,我看不见他们的脸。
”她怯怯扯着季昶的手说,“真吓人啊,你以后别搭海船了吧。”“我将来总是要回东陆的。”季昶低声道。她摇着季昶的手,“那就别回去啊!”季昶勉强笑了笑,“别闹了,你怎么知道掉进海里的就是我?你根本没见过我的脸。”小女孩不知为何愤怒起来,摔开他的手,尖声嚷道:“我就是知道!”汤乾自与季昶一时都惊住了。季昶伸手去拉她,她却挣脱了,跌跌撞撞向后退。盲孩子的动作笨拙可怜,又那样倔强猛烈,被什么东西一绊,扑到蔷薇架下,几乎跌倒。
汤乾自跳起来去扶她。缇兰却自己抱住秋千的绳索,支撑着重新站起身来,不知是费了多大的气力,饱实温润的唇都抿成一线。腕间堆叠的银丝钏子与细韧蔷薇花枝纠缠在一处,解脱不开,就用另一手去拽,花刺儿的小獠牙咬进肌肤里,她还是赌着一口气,使劲撕扯。忽然,她短促尖叫一声,觉得自己被人从背后一把拎了起来。那是双温热的手,并不特别强健,可是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气力。那双手把缇兰安置在什么地方坐下,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她整个人竟也跟着轻轻摆荡起来,她想了想,明白自己正坐在秋千上。
她的钏子是一道两尺多长的纤细银丝,上边细细密密缀满了银铃,柔顺地绕着手腕一直盘上去,又转回来,头尾扣在一处。那个人在她面前跪下,捧过她的手,指尖顺着钏子的纹理一圈圈慢条斯理走上去,始终留心着不让缠绞的花枝刺痛她。那是种细致宽忍的慢,教人不由得松一口气,安下心来。“疼吗?”他问,声气间是一副惯于照顾孩童的模样。缇兰摇头。她记得他的声音。盘枭之变那一夜,就是这个清澄稳健的声音,让她恍然觉得,只要他还活着,她就还能活下去。
他冒着箭雨将她扯入屏风之后的时侯,她觉出他冰冷的手上传来轻微而不可遏止的战栗。他并非天生胆气豪勇,只是有数十人还听从着他的号令,而像他这样的人,既然做了别人的依靠,就再没有畏惧的权利了。这层道理是她多年以后才明白的。她不懂他们的言语,可她忘不了那些简短有力宛在耳畔的句子,在她往后无光的世界里,是手边惟一坚实的支撑。终于汤乾自找到了扣锁,替她把钏子层层解开,精心抽去蔷薇枝子,又要重新将钏子戴上。缇兰把手抽回来,藏到背后,伸出另一只手,道:“这也帮我解开。
”他照办了。她又将一双柔软的玲珑小脚抬了起来,娇蛮地说:“都摘掉。”他仿佛笑了,问她:“全都不要了?”低沉的声音,压抑在胸腔内,依然温煦如晨曦。“嗯。”她鼓着腮帮子说,“我不喜欢。她们怕我乱走,把我上下左右都系上铃铛,叫弓叶一天到晚跟着我,这也不行,那也不准……可我又不是猫狗,多讨厌哪。”于是他将她的脚搁在自己膝上,把足踝上的铃铛也摘下了。四只繁杂精巧的缠丝钏子都交到她手里,沉得坠手,如两副银打的镣铐。她甩着光溜溜的手腕,格格一笑,两手抓住秋千的绳索,双脚向上一缩,小小的人儿就在秋千板子上站了起来,几乎和少年一样高了。
“大个子,你闪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