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世上仅有的两个疼惜他保护他的亲人了。变乱的狂澜灭顶而来,仲旭拔剑入阵,英迦大君拥兵覆国,哪怕一个穷苦的十三岁少年,也会牵着母亲与姊姊逃难去罢?然而,他谁也不是,他只是褚季昶。连手里这仅有的五千兵马也来不及调遣,只能在这个遥远可厌的异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与姊姊流血、呼喊、死去。他褚季昶,本事仅止于此。季昶静了下来,两眼直勾勾追着自己方才掷出去的纸条。纸条是轻软的,一脱手便没了劲,蝉翼般在空中缓缓飘荡了半刻,才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
那些霍然爆发的愤懑与言语,仿佛都被这房间无声地吞吃下去,不留一点余烬与回响。“殿下……”汤乾自斟酌着字句,安慰道,“鄢陵帝姬已然下嫁张英年,此时应在封地夏宫消夏,不在天启城中。”季昶没有答他,又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那母亲呢?”汤乾自被季昶凝视着,一时语塞。那男孩儿的眼里没有泪,黑白分明的,都是无从抚慰的绝望。门上响起了轻叩,那注辇侍女不敢进房,只隔着门扇说道:“殿下,今日是十五,这会儿您该去向陛下问安了。
”季昶眼里霍然又燃起了怒意,转头刚要开口,汤乾自抢先答应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季昶挣开了汤乾自,扯下身上的红团龙袍子摔到地上,昂头瞪视,“震初,你是什么意思?父皇崩殂,大徵国殇,难道你还要我穿着一身红,去叩拜注辇人那个半死不活的国王?”“殿下!”汤乾自放低声音,责备似地说道,“皇上崩殂的消息最快也要到明日午后才能正式呈递到宫中,您今日又如何能够知晓?难道告诉他们,是您的羽林军从民间买到的秘报?咱们与商团的来往,难道是能让注辇人知道的么?”季昶看着他的随扈将军,睚眦yu裂,仿佛在疑心这个人的腔子里没有心肝肺腑,全是冰冷的铁与石。
“殿下,眼前的当务之急是,您得赶紧写封书信,我去找个可靠的水手,设法转交旭王殿下。”季昶不能置信地盯着他,竟然冷笑起来,声音全是哑的,“给仲旭写信?说些什么?”汤乾自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季昶心里更是一股恶火燎了上来。那神色分明竟是在怜悯他,仿佛在说,你难过,我是明白的。他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声音,嘶声喊道:“你明白什么?死了的又不是你的母亲!不是我自己愿意生在皇家,也不是我自己愿意到这个鬼地方来!你们这些人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又怎么能明白我!”汤乾自的面色一下子变了,立即又镇静下来,道:“殿下请低声。
”季昶怔怔看了他一会,握紧的两拳颓然松开,整个人矮了下去。“震初,你说得对。”他一字一字地说,仿佛是怕自己弄不明白,要讲解给自己听似的,“盘枭之变的时候,是你领着我逃走;后来港口起了saO乱,是你将兵士派出去保护大徵来的商团,说日后他们会回报我们;是你叫心腹的那些人夜里出去为商团巡逻守卫,换取财货消息,积蓄经营……你一向是对的。如今褚奉仪起兵作乱,若是竟然得逞,东陆归了他,这些打鱼的注辇人为了能和东陆继续贸易,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把我交给褚奉仪处置。
我若是要活下去,只有倚仗仲旭。如果仲旭败了,我只有死。”季昶走到桌前,展开一卷新纸,在砚上润了润笔锋,又道:“把银钱取出来,明日到市集上收购粮草,还有咱们存下的那些兵刃……打听打听仲旭扎营在哪儿,雇几艘胆大的好船给他送去。”言语虽这样流利,他的手却还在空中迟迟悬着。他从小就学会了如何向命运俯首称臣,如何将孩童稚小的骄傲与任性寸寸弯折,压迫在铸铁般牢不可破的笑脸之下。每一次他都想,这是最后一次了,然而每一次,总是失望的。
汤乾自也不催促他,拾起地上柘榴红锦缎的团龙外袍,掸去灰尘,走来搭在他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