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些伤痕,最终竟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她一直在追寻着的答案就在眼前。只要再一瞬的时间,便能穿过迷雾,触到他那层层掩藏的灵魂。但是她退缩了。只是一个隐约的轮廓,已经令她不忍卒问。方诸避开她的目光,取过衣袍为她披上。凉滑的纯白丝绸贴附在她的伤上,血混杂着水,晕染出朵朵嫣红来。他半跪在地,以修长美丽的手指为她理顺衣襟。肌肤相贴处,她觉出了他的冰冷。时光飞速逆行,记忆深处,仿佛也有过那样一夜。那夜他为她挽发,为她一一结紧五色丝绦,为她佩上钢刀与镶金狻猊腰牌。
她伸开双臂,像个精巧玩偶,一任他用纱衣与锦裳将自己重重叠叠围裹,轻柔触着她脸颊的手指,曾经那样稳健温暖。“好了,鉴明,尼华罗使臣大概就要到了,你去帮我抵挡半个时辰。带子不必系了。”帝旭看着海市的指节刹那间握得发白,深黑的眼里有冷诮的光,“不,还是一个时辰好了。”方诸牵着海市袍带的双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终于松开,转身欲走——却忽然变了脸色。海市低着头,怯怯地、然而坚定地牵住了他的袍襟。她自小是男孩心性,胆大妄为,十一年来,这是他第二次见她如此恐惧——第一次是在与她初见之时。
她抬起头来,哀恳乌黑的眼,像是缎子上灼穿的两个空洞。战栗的痛楚如一支箭瞬间贯穿他的心脏。他仿佛再一次看见了六岁的她,轻盈稚小如一叶羽毛,却又坚强狡黠如一匹幼狼,从十几名官兵的追杀合围中奔出,带着遍体伤痕投向他的怀抱。帝旭眼里,荡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方诸唇边的旧刀痕蓦然抿直,如同落定了一个沉重的决心。他的手,落向她捉住他衣襟的那只手。而后,缓慢而坚定地收拢,握住了自己的衣襟,从她手里一寸一寸抽回。然后转身离去。她的神魂,也就那样一寸一寸,从身体里抽离了。
眼前世界无声崩坏、风化,雕梁画栋朽化成灰,珠白池水顷刻干涸,这世界离弃了她,留给她的是漠漠无尽的空白。“明白了?”嗓音清冷,指尖却温暖,慢条斯理划过她的下颔,在唇畔流连。海市猛然惊觉,短促地抽了一口气,向后退去。帝旭微笑着进逼一步:“鉴明他,永远不会违逆朕。”海市再退一步,已踏入了水下的阶梯。帝旭抬起一只手,向自己手背咬了下去,而后,含着恶意而狷狂的笑,将那只手伸到海市面前。肌肤平整如初,连齿痕亦不见一个。“这伤口,不会留在我身上,流出来的,亦不是我的血。
”海市连退数步,不慎踏着了衣袍的下摆,眼见得要倒在齐腰深的水中,却被帝旭抢上一步,拦腰揽住,魔魅的双眼望定了她。“知道是为什么吗?”那双眼里漾过了冷厉的笑纹,“你以为开国之初,方景风凭什么功绩能成为本朝第一位异姓王公?你以为每一代方氏清海公世子凭什么要送入宫内与皇子一同教养?自方景风起,清海公爵位传承至今不多不少恰好五十三代,我褚氏帝王传承至今不多不少也是五十三代,为什么?”他幽冷的眼逼近了海市,“六百七十多年来,清海公几乎没有一个得享天年。
战死、病死、溺死、毒死、雷殛而死、无故暴毙,死状千奇百怪,满门孤儿寡母,为什么?——因为,方氏一家本不是战将,他们是秘术世家,是我褚氏的柏奚。”海市清冷的目光直视着帝旭俊秀飞扬的面孔,却不说话。“不错,就是那种柏奚,百姓家中用来代人承受灾厄、祛除伤病的柏木人偶。只不过,寻常的柏奚是死的,用坏了也就坏了,可是这种活生生的柏奚,却会流血、会死亡,得十分珍爱地使用才行。”海市闭目蹙眉,片刻之后再张开眼,双瞳中已燃起了细小的火苗。
帝旭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下去:“清海方氏血统奇异,世世代代是褚氏帝王的柏奚,亦只有方氏之子能做帝王的柏奚。帝王与清海公之间亲厚往往更胜血亲,清海公世子也向来与太子被一同抚养成人。每个帝王即位登基之后,即举行延命秘术,清海公便从此成为柏奚,代帝王承担一切病痛、天灾、诅咒。千秋功名与万里河山,那都是帝王的,清海公则得到荣华、族荫、声名——以及双倍的灾厄与苦痛。只要清海公还在,帝王便不会死。有时候清海公死了,帝王还活着,亦不可寻找新的柏奚,那时候,帝王就必须亲身承担自己的灾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