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海的气味。潮汐起落,风里送来清新微咸的水气,月光下涌动的海洋如同巨大清澈的墨玉。每踏一步,便沉溺得更深,凉润的海水一寸寸殷切地拥抱上来,直到没顶。离开海边多年,她依然隐约记得那温柔的触感。然而,滑入水中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体被突如其来的痛楚拉成一张紧绷的弓,伤痕蜿蜒绽裂,如赤红的索条深深陷入肌肤。“夫人!”有人惊呼着拉住她的手臂,以免她沉入水底。瞬间的紧绷过后,她全身骤然软弱下来,像个无人操纵的人偶,甚至不能支持自己头颅的重量。
玉苒顾不得四溅的水花,赶忙腾出另一只手,将女子的肩抱住,再细细收拢那些黏附于她双颊的丝缎般湿发。随着手指梳理,从乱发中露出的精巧面孔令玉苒无声地吸了一口凉气。这女子有珠贝的眼底、黑曜的眼仁,有珊瑚的唇与澄金肌肤,惟独没有活人的神情。若非luo露于水面上的肩颈遍布殷紫嫣红的细小啮痕,玉苒几乎要以为自己怀中抱着的是一尊人像。她掬起池水细细擦洗女子肌肤,浅淡的血红迅速在ru白池水中氤氲开来。玉苒轻声太息。那女子,她昨夜听宫人议论说是凤庭总管的养女,一直当作男孩养大,中过武举探花,与早先谋逆弑上的羽林万骑方濯缨多年兄弟相称,想来也有武艺在身,究竟是怎样的一夜,使她这样遍体鳞伤?今日黎明天色尚暗,皇上便披衣从正寝出来,传召掖庭局司礼官。
玉苒在偏殿耳房内一夜未眠,此时闻声立即趋前为帝旭更衣,帝旭却摆了摆头,道:“玉姑,你去里边替夫人收拾。”玉苒在宫中服役三十余年,连帝旭亦唤她一声“玉姑”,见惯宫闱风波,夜中听见的异声已让她心中有了七八分底。然而当她推门迈入正寝,放眼望去,仍不禁无声地用手巾捂住了口。正寝内如经飘风横扫,满地皆散乱着轻软锦绣衾褥,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鲛纱帷帐亦撕毁了三五,惟独不见人影。定睛良久,玉苒终于发觉堆叠如山的玄黑捻金龙纹缎被中露出女子红紫累累的半边肩背,忙赶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揭开缎被,正迎上一双大睁着的眼,深寂涣散,如同一泓噬人的清澈死水。
玉苒率领几名宫人将那女子送往九连池时,帝旭正伸开双手让女官们为他着装,玉苒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心底油然生出森森凉意。皇上仪容如常,连一处最轻微的擦伤亦没有。“痛……”女子在昏迷中喃喃吐出一个字。玉苒连忙捧起女子的面孔,唤道:“夫人!”浓黑的眼睫稍稍翕动,女子睁开了眼,目光迷乱。“阿母……我好痛。”玉苒听那女子言语音调陌生,像是南边的方言,又轻细得无从分辨,想是呼痛,只得硬着头皮轻声安慰道:“夫人,奴婢知道您疼,这珠汤虽然刺激伤口,疗伤除痕却有奇效,夫人再稍稍忍耐片刻便好。
”昏蒙的目光渐渐凝注于玉苒面孔上,转为清晰。海市转动视线,看清了面前这个身穿内宫女官服饰的中年妇人。“——夫人?”她困惑地开口,声音细如游丝。玉苒见她此时说的是官话,松了口气,温柔微笑道:“恭喜夫人,皇上今日下旨册封您为淳容妃,赐别号‘斛珠夫人’,与淑容妃一样,是尊崇仅次于皇后的三夫人之品级哪。”“斛珠夫人?”海市茫然地复述着。“凤庭总管一早便差人送来一斛稀世鲛泪珠,说是夫人幼年逢仙,这鲛泪珠是鲛人赠予夫人的嫁妆。
皇上那时正向司礼官口授册封旨意,得此吉兆很是愉悦,便赐下这个别号,并赐夫人珠汤沐浴。”幼年逢仙。海市身躯猛然绷直,咬着牙似要使力,却终究用不出半分气力,只得依然将全部体重倚靠在玉苒身上。初初离开海边的那些日子,她一合上眼睛,便看见沉碧的海卷起滔天漩涡,成夜地惊厥噩梦,是他与濯缨轮番照看,决不假他人之手,为的是不让旁人听见她的呓语;这一斛鲛泪珠亦被他锁入库房,不见天日整整十一年,不许她再看一眼,好不再揭起她的疮疤。
她原以为这是他们三人深埋于心的秘密,长久不曾提起,她仿佛也就真能当自己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被他一时兴起收养入馆罢了。